白樵vs.栩栩/文學是我的重生點

栩栩。(圖/栩栩提供)
栩栩。(圖/栩栩提供)

作家預備役時光

●栩栩:

寫作者和他所創造的世界之間必定存在著愛,否則,便難以為繼。但我想說的是,另有一種愛,如星火般,在眾寫作者之間流轉迢遞著。

醫者投身文化,著書辦報,在台灣自有一脈小傳統。自蔣渭水、賴和以降,老一輩如陳耀昌、王溢嘉、江自得,晚近的黃信恩、吳妮民、鯨向海、林育靖,後起之秀更有阿布、洪明道等族繁不及備載,說句能人輩出,應不為過。余生也晚,且論起身分,只能勉強算是沾了個邊,但無論就寫作或臨床而言,卻一直深受啟發。醫學素有藝術與科學兩面,與文學匯流乍看下似顯順水推舟,其實呢,隔行如隔山,跨領域可能遭遇的麻煩一件都不會少。回歸文學的賽道,怎麼跑、跑多遠雖全憑個人能力選擇而定,但有人陪跑,心理上便感覺強壯得多。

作家養成之路迥異,張愛玲名句:「出名要趁早」固然痛快,不過,大器晚成如松本清張、雷蒙‧錢德勒,放眼文學史亦不算少數。若以我個人為例,體感上彷彿更接近舉全村之力。你我同在散文家阿盛門下習藝,盛師思想之開明,自不待言,更可貴的是深諳因材施教之道;同學們年齡不一,且背景才性互異,老中青同在一堂切磋,讚美和批評都來得直接。人各有所好,但閱讀偏好尤其難解釋,守備範圍類近,同時迎來欣賞和冷落不是不可能,氣質殊異,也未必就難獲青睞。作家面對面,如何理解生命情境和價值觀之多樣多變,始終是開啟對話的第一步。體認到這點,毫不誇張地說,全賴你從旁提點。你的私淑班資歷較我深厚,我也好奇,你如何看待這段作家預備役時光?

前些日子被意外推坑安‧拉莫特《寫作課:一隻鳥接著一隻鳥寫就對了》,寫作路上,最先來的永遠是送子的白鸛。

●白樵:

妳藏著一張集滿橫跨醫術與文學雙界能士的名單;多年以來,我則從不同發表場域,摘取有相同求學經歷者:隨政府遷台後赴歐深造久居巴黎的呂大明、世代震撼的邱妙津、早慧且風格獨特的周丹穎,小說家與譯者身分的周桂音,許久不見的林郁庭以及活躍本島文壇的張亦絢、朱嘉漢與林佑軒(甚至中國的費瀅)等。共享法國/巴黎經驗,其中包含「一法各表」精神。專業不同,居住區不同(巴黎尤甚),來往活絡交際場紛紛所形塑的,是異質的城市經驗。

如妳所問,我總對人與物理空間,或個體與群眾,彼此交錯相織,沁染的化學效應深感興趣。

真正以作家身分出道前,我曾流蕩於不同寫作群體。

最初是袁老師開設的生命詩(要在詩人如妳面前,提及寫詩過往令人害臊),與隨後的編劇課星座課。一開始純粹為了追星。首期課程結束前,鼓起勇氣寫短篇小說予袁老點評(即收錄在小說集的〈蕾拉〉),看作過往二十代的粉色心願人生清單打勾。

那時,寫作是相當私密的,個人的事。封閉,卻單純。間隔數月我生一篇故事給我的唯二讀者(另位是母親)。袁老課對我讚譽有加,課程告一段落,隨同學介紹,陸續上過一期耕莘辦的女性書寫(我是班上少數生理男子),很幸運地,期末作業受瑜雯主編賞識,由《聯副》採用,乃首篇發表文章。

影響個人寫作本體論的,則屬阿盛私淑班。

與妳看法相異,我以為盛師麾下學生按人口論,年紀職業跨幅大,但就根氣(無關資質,指對文學的品味與想像)而言相當接近(偶有突變者如栢青)。我的作品起初造成某種疑惑。為什麼要寫翻譯體小說?面對提問,我的回應是:為何不(何況那是彼時的直覺書寫而非蓄意為之,像有人指著鼻子問你為何是你)?另外在此階段,文學於我成為開放的,公眾活動。可能是好勝心使然(或許此愛,是法國式的,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嫉妒),不願被淹沒在璀璨歷代作家名單裡,我開始投獎,有意識地定期投報,並為自身書寫找出明顯的差異化定位。

誠如伯格森(Henri Bergson)的政治本體論:歷史蕩蕩,時間,並非與空間呈現可公度性;它展現在差異、轉化與質變上。柏格森的命題不糾結於「為何是某物而非虛無」,而在「為何是此而非彼」。

我的文學本體,在寫作班裡,以差異的哲學型態誕生。

東京,我的療癒之都

●栩栩:

飛機準時著陸。櫻花季剛過,遊客卻仍未散去,人潮如蟻,像要將之前三年未能實現的旅遊債一次性補足那樣。

東京二十三區,千萬人日復一日循固定路線移動,上下班,出門採買日用品,周末近郊一日遊。東京的繁華,與距離感,令人在安心之餘時時湧現輕微的疲憊──我想,人群毋寧比移動更耗能。電車行進間,無意中瞥見一紙懸吊廣告,是日本眼科醫會向民眾宣導眼底鏡檢查的重要性,四十歲的眼底鏡,五十歲的大腸鏡……一站過一站,最終我們必將抵達死亡。

過往,我曾數度隻身參訪東京的靈園。都心的青山靈園,下町的谷中和雜司谷,以及號稱全日本占地最廣的多磨靈園。絢麗如東京,一入靈園,人煙依舊冷清,我按著墓地編碼來回尋覓踏查──一個台灣人大老遠跑去日本逛墓仔埔,這事乍聽下簡直莫名其妙,然而,抬頭望向墓碑上的名字:向田邦子、兒玉源太郎、矢內原忠雄……又彷彿不是全無淵源可說。

不過,今次我沒去靈園,去了亨利‧馬諦斯展。當那些極富表現力的線條和色塊向我包圍而來,我忽然想起一條軼聞:馬諦斯原本學法律,之所以轉投向藝術的懷抱,起因於一場闌尾炎──接下來的部分尤其教我吃驚,十九世紀的法國青年患闌尾炎竟需休養達一年之久!現此時,這真是不可思議的。無巧不巧,馬諦斯也橫跨繪畫、雕塑、建築與剪紙等多面向。人如何將自己歸隊,換言之,建立身分認同,其中取捨與形塑牽連甚廣;這話雖屬後見之明,我卻以為,寫作班上的高度同質性不啻為一反向的刺激,使你將己身的特異徹底綻放。

作為姍姍來遲的你的讀者,我一方面想趁機向那些在我之前的讀者們致謝,另一方面,也深感閱讀之難絕不下於寫作。閱讀的門檻不見得來自語言或文化經驗,讀者是否有意識地鍛鍊胸襟與眼界亦十分關鍵。許多時候,翻開書,立感消化不良,往往起因於讀者先伸手給自己設了限。假若書寫涉及爬梳自我,那麼,閱讀正是為了在廣漠人群中指認各式各樣的老病殘窮畸零軟爛廢──而後,承認原來這些怪物不僅是你我的同類,也如實反映了我們。

文學的可貴,始終不在複製或繼承,恐怕也不曾許諾光明良善,是以,你之異質反倒為飢餓的讀者們鑿開一脈甘甜活水。

●白樵:

當妳同我說將赴日遠遊,滑稽地,我直覺認為目的地是京都。京都是我倆友誼密語,一種哲學態度,一種life style。身邊有朋友求學於此,有親族友人置產於此,但我總覺得最貼近京都氣質的,非妳莫屬。

許是每周在臉書見妳賜福吃瓜群眾的花道(非)生徒修剪插枝的素雅瓶栽照。可能是妳白皙膚色清新氣質而不喧譁的打扮。亦可能因為妳寫的富有幽默感的〈京都的舌頭〉。

感動於日劇《舞伎家的料理人》古巷底的所有浮晃光影。但不知為何,至今我仍未踏足京都。

大疫方休,前年十一月旅遊禁令解封,我火速訂了東京機票。近兩周充電期,原打算趁周末泊宿京都數夜,看心馳的寺院枯山水,最後卻發懶在滿是資本氣息的新宿與表參道咖啡館。

東京於我乃療癒之都。此話許多人聞之無不訝然。我總解釋:本是城市生,登山攀岩浮潛野營於我,唯有體乏心疲。永遠記得首次入東京之景:十幾年前經歷慘絕人寰的失敗情感,我感到一股強烈的,逃脫的迫切。我在璀璨的櫻花季末下午抵達,當單軌電車自羽田駛向品川,注視窗外閃逝的有條不紊單色寫字樓與玻璃華廈,我戴上耳機,滑開電氣團體perfume的〈spring of life〉,我閉眼感受強勁節拍,再睜眼,任己身化作音樂錄像裡,穿著雪白洋裝被高科技導管因通電驀然甦醒的少女賽博格。

新宿JR站洶湧,無人為何事停步駐足,腳步堅毅,神色漠然,嘗試讓自身融入,滑順其中。一種後現代液態生活方式,無關渺小,我讚嘆其中隱喻的匿名性與安全感。

東京的靈園我未曾訪。曾幾何時,相似場域於我已成禁忌。

只記得年少時,在莫斯科,偶有一兩回由語言課導師領隊,攜全班至十六世紀興建的新少女修道院附屬公墓作人文行旅。果戈里、布爾加科夫、馬雅可夫斯基、表演理論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沉睡於此。早秋下午的濃光帶霧,廣袤的金色哀林傍河地,如今回想,像一幀取自義大利超現實主義電影的鄉村景致。

我難以同理歐洲人蔚為風潮的墓園沉思。居巴黎期間,無論是葬有王爾德與普魯斯特的拉雪茲神父公墓,抑或莒哈絲與沙特波娃莫泊桑同在的蒙帕納斯公墓,我皆未涉足。

哀悼文學先行者,我用隱密而微的形式,像留連在阿赫瑪托娃之家的廳堂,或踽踽獨行巴斯特納克兩層樓宅旁高樹庭院的葉蔭縫隙間。

真正的自由

在我拘禁自己的書房之內

●栩栩:

若論熟諳風土人情,你我周遭師友中京都通著實不少,怎樣也輪不到我,不過,如果講的是一種氣質──比方說,腹黑或刻意地留白(這完全兩碼子事)──那麼,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我所修習的池坊花道發祥自京都六角堂,儘管如此,至今我尚未正式拜謁過。雖慚愧,轉念想起疫後京都深陷觀光公害之擾,我的缺席於人於己反而是件好事也說不定。

近日學到一個新詞,重生點,典出電玩遊戲,原指遊戲中角色得以回血續命之地。猜想東京之於你大抵若是。日旅一周間,台灣餘震不斷,一夜動輒震上數回,海外收不到國家級警報,唯螢幕彼端此起彼落的地震文使我不致脫節。那既在場而又旁觀的一瞬,眼前景物川流,和你我皆心儀的日籍導演濱口竜介《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中,震後人們試圖徒步返家一幕在腦海中重疊,不斷回放。過度放電的恍惚中,間或翻讀你的新作《莫斯科的情人》,想起同受我們鍾愛的安妮‧艾諾,她曾言及無法在旅行所帶來的空白中待太久,特別是處於寫作中,「這種時候戶外是我的囚房,真正的自由在我拘禁自己的書房之內。」

新詞衍生出大量新造句。某日,腦海中翩然閃過一句:文學是我的重生點。文學是我的重生點嗎?我但願它是,卻不敢如此聲稱。我想,至今我充其量只能說文學讓活著這件事不無聊。僅止於此,卻又非常之足夠了。正因為這樣,那樣,種種記憶、文本及機緣巧合使然,當我悠遊於鮑曼的液態中,始終清晰感覺若干透明如蛛絲的線索,淺淺地,將我們繫住。

白樵。(圖/白樵提供)

●白樵:

我有一個確切的重生點,那是九年前冬夜在巴黎左岸的醫院。

有時會同友人們玩笑道:我今年滿九歲。只因人生在那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大病,一如所有精神分析心理治療派說法,徹底地被劃分為之前與之後了(我常常感覺喉際底下氣切疤痕的凹陷所在,像一座早先掘淺的墳,我已是隨身沾染死亡的人了,一個移動的靈園氣習者)。其中於己,最大改變,就是性格變得柔軟了。當妳知曉既存世間諸物能在彈指瞬息灰飛煙滅,許多事,早已舉重若輕。怨不再徹底怨,恨不那般恨。我想這是妳在醫療現場早已體悟的,如妳書名《肉與灰》揭示之道。

但我還是不懂得愛。

曾在文裡提過我無法將占有慾,情色以及友誼的混種與愛分隔若清,兩者於我,都僅似因緣聚合的疊加複合態(感謝去年電影《之前的我們》將因緣一詞廣傳四海)。最近正巧接觸到鳩摩羅什門下弟子僧肇的《物不遷論》。動與靜非對立概念(或許正如我所混知的愛慾雙生),端看觀測之所在。物之不遷,在於每一剎那存有的主體(可以是我是愛是慾),與下一個剎那存有的主體,早已非同質性。

這麼說傷痛哀亡愛無需愁煩。只因每一刻的我們,與下一剎那的自己早已徹底分離。生住異滅成住壞空。本體因剎那存在。僅道與真理不遷不移。

那文學是什麼呢?我從來不是療癒救贖派的信徒。

我想我倆皆從事創作的類別,散文,好似近期文人熱中引用的日式修物法「金繼」。那些壞朽的,碎裂的,被截斷的,都是不同時間切面的主體,而所謂作家,抑或所有跨領域創作者,必須以至高的俯瞰角度,依照神似超然的幻術大師角色,將那些處於不同狀態的主體塊相黏,相貼,相合(體悟因緣的疊加,洞悉疊加,復再現疊加之虛幻,而空乃真理)。

言靈可敬。

補物所用的金箔,是我們千錘百鍊的字,那以生命幻夢病苦哀勞萃取之物。

七月《

詹佳鑫vs.陳茻

 將於7月8-9日登場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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