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珮君/大化無形(上)

郭小莊(右)15歲開始每周到俞大綱家中一對一學習。(圖/郭小莊提供)
郭小莊(右)15歲開始每周到俞大綱家中一對一學習。(圖/郭小莊提供)

俞大綱去世近半世紀,他撒下的文化種子成為台灣最美的風景

極力在活著的每一天

與年輕孩子「聊天」

大江東去。俞大綱,1977年5月2日去世,69歲。絕大多數的人應該忘記他了,但只要有人記得郭小莊的「雅音小集」、喜歡林懷民的「雲門舞集」、看過《漢聲》雜誌並繼續買他們的書給孩子,在聽到邱坤良、奚淞、黃永松、施叔青的名字會啊一聲,在看國光京戲忍不住驚嘆王安祈的編劇多好時,俞大綱先生就仍活著。

他們都是他的弟子。而他的弟子還有更多。

俞大綱,生命不長,他也知道自己有先天性心臟病,但他沒有費心「保養」,而是極力在活著的每一天與年輕孩子「聊天」,不僅白天長談,也在每一個深夜十點以後給他們打電話,討論一齣戲、一篇文章、各種文化問題。他是多麼擔心時不我予。

在戰後台灣一片荒蕪中,大綱先生撒下典雅的、風和日麗的、既學術又生活的種子,而他聰慧的弟子當時未必瞭然,後來卻一個個以一生心力、用各種姿態,以舞蹈、戲曲、繪畫、攝影、文學、音樂、民俗、田野調查、學術研究……長成台灣文化圈的巨樹、繁花。

2005年追念俞大綱老師,林懷民說:「若不是俞老師教導,我充其量只是個跳舞的人。」(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林懷民曾說:「俞先生走了,但是,留下一個人:郭小莊。」郭小莊是台灣極美麗的一景,曾被譽為「最年輕的國寶」,她離開戲台之後,成為熱情洋溢的傳道人,而京劇早已與她全人結合,她每天以京劇的「跑台步」向主敬拜,而她當年獨自在驚濤駭浪中堅定撐起京劇改革大旗的身影,仍屹立在目前的台灣舞台。

郭小莊總說她有三個爸爸,除了上帝阿爸、生父,另一個阿爸就是「俞老師」。

「我好幸運,十五歲就認識他。」郭小莊曾得到俞老師一對一教導。郭小莊在大鵬劇校最初連演個宮女都被學姊恥笑「醜」,她遵父囑在別人休息時勤練「私功」,以彌補不足。劇校畢業後,郭小莊主動去淡江文理學院(今淡江大學)上俞大綱的詞曲課,俞老師立刻發現了怯怯坐在後面的大鵬孩子,要她每周兩次去他家上課,不只為她講詩詞,更多的是講戲,教她思考每個角色的靈魂,所有動作、唱詞的意義。

郭小莊長平公主劇照。她的回眸充滿靈動,是由俞大綱啟蒙的。(圖/郭小莊提供)

俞大綱固定在周日給郭小莊戶外教學,他常帶她去新公園(今二二八和平公園)。有一回在楊柳樹下教她詩詞,俞老師告訴她:「藝術最重意境,當你口中唱著楊柳,舉手投足乃至於眼神中,都要呈現出楊柳的風韻神態。」郭小莊一邊回憶俞老師教她如何從肢體延伸,一邊掐起蓮花指,一個回眸,果然立刻讓人在眼前勾起幾株楊柳、一片遠山,無限相思。

奚淞有一次親睹俞老師跟小莊講戲,大綱先生說到動情處,竟至老淚縱橫,奚淞動容:「我好震撼。」

俞老師還替小莊找了許多名師指導,顧正秋、趙仲安、呂寶棻、李湘芬、馬述賢、白玉薇、梁秀娟,但俞大綱叮嚀她「千萬不要拜師」。郭小莊後來體會到:「俞老師應是希望我集各派精華,不受限任何師門,未來可以自創符合時代的新流派。」

俞大綱也帶她去看故宮,充實歷史、文化涵養。他並一再提醒郭小莊「台上十分鐘,台下十年功。內在要豐富,生活要單純,外務要少」,一切努力都是為了上台時的充分綻放。郭小莊一度接演電影,一部電影的酬勞,超過她一年的京劇演出,但後來在俞老師與郭爸爸的殷殷期許下放棄,專攻京劇。

郭小莊極其感恩:「俞老師對我,像打造一個藝術品一樣,精雕細琢。」

雅音小集

就是俞老師的果實

她在俞門受教整整十二年,但直到俞老師驟逝,青天霹靂,才真正打醒了她。她在俞大綱逝世紀念演出時,第一次走上當時最現代化的國父紀念館舞台,面對兩千多位觀眾,而且多數是年輕人,謝幕時她聽到自己心底強烈吶喊:「我要留住他們」。兩年後,1979年她創辦了雅音小集。

「雅音小集就是俞老師的果實,」郭小莊用《聖經》的話形容俞老師對她的影響:「就像一粒麥子落在土裡,俞老師的去世讓這粒麥子爆發。」她創辦雅音時二十八歲,拚命到令人不忍,而她不墨守京劇的「虛擬寫意」,引入新式的舞台設計、導演,並把文武樂團從台上移到台下舞池,這些現在已被視為理所當然,當年對保守的京劇界卻是驚世駭俗,而《感天動地竇娥冤》更是被政治解讀,在首演前幾天被禁演,瘦骨嶙峋的她耐心地迂迴解決,撐住,突破。「俞老師早就預見了這一切」,他教給郭小莊的,包括智慧、勇氣與承擔。

1984年她獲「亞洲最傑出藝術獎」,1986年獲國家文藝獎「特別貢獻獎」,其他獎項無數。

1988年兩岸開放探親,但仍未真正交流,京劇團體卻意外有了「兩岸香江會」。香港亞洲藝術節邀請雅音連演四天,結束翌日緊接著是大陸梅派「紀念梅蘭芳九十五周年」,名角梅葆玖、葉少蘭等人特別提早幾天抵達,一下火車便直奔「香港大會堂」看雅音演出,她漂亮展開了台灣京劇新美學的成績單。

王安祈是看著郭小莊長大的,而她比郭小莊還小。王安祈,台大名譽教授,曾獲國家文藝獎等二十多項大獎,學術、教學、創作都是翹楚,新編京劇、崑曲作品極多,除了雅音之外,陸光、當代傳奇劇場都曾請她編劇,她並擔任國光劇團總監二十多年至今。台灣若沒有王安祈,戲曲界必然留下世紀天坑,無人能補。

她五歲就開始看戲,十二歲時就在台下看十六歲的郭小莊演出她第一齣爆紅的戲《棋盤山》。兩人真正連結是1985年6月1日,郭小莊從一場演出結束出來,深夜九時,筋疲力盡,去敲王安祈的門,那天晚上也正是王安祈通過台大博士論文口試筋疲力盡時,郭小莊因為新戲編劇突然病倒,懇請王安祈臨時接手。兩個疲憊的拚命三娘一拍即合,除了她們對京劇都有狂熱的使命感之外,郭小莊是俞大綱用心最深的弟子,王安祈則是俞大綱的超級粉絲,這應也是兩人默契於心的主因。

王安祈是他的私淑弟子

俞大綱完全不知道有王安祈這樣一個小女孩是他的私淑弟子。

「我從十四歲開始就緊緊『追』了他八年,他是我的男神。」王安祈自1969年俞大綱推出第一齣新戲《繡繻記》,她就在那個沒有網路的時代,瘋狂搜尋他的新作、演出場次,包括勞軍表演,她充滿感情地說:「我愛死了他。俞老師是我的戲曲、性靈、情感的啟發者。」

那個時代,連娛樂都肩負「偉大」使命,譬如,《孟姜女》劇名前要加上「崇孔批秦」,王安祈說:「我總覺得少幾分剔透的人情。」她期待當代劇作家能真正觸動人的內心。她第一次看俞大綱新編的《繡襦記》,波濤洶湧,在觀眾席中淚流滿面。她回憶五十多年前那一刻,眼睛仍如少女般閃著光:「那時我十四歲,我第一次了解什麼是愛情。」

念初二的她,為了「追」大綱先生,放學背著大書包,「我克服了自己的膽怯,只要碰到好戲,就到處鑽。」《繡襦記》她一個月內看了九次,每次散戲回家,一上公車,立刻把背下來的唱詞飛快抄下,第一次只能記兩成,然後一次次修正補齊,硬是把唱詞完全默記下來。當年這樣的背誦、抄寫曲文,對她影響很大,「通過腦子再到血液裡,這樣記下的東西怎能忘記?」刻骨銘心。

她曾經看到大綱先生帶著小莊看戲,俞老師一邊看一邊講戲,小莊在他身旁做著筆記。王安祈遠遠望著他們,好羨慕,他們那時都不認識後來也成為戲曲巨擘的小小王安祈。

1970年《王魁負桂英》上演,這是俞大綱為郭小莊客製化的第一齣新戲,她才十九歲,演活了一個碰到負心漢的癡情煙花女,王安祈認為小莊飾演的桂英,用靈氣與莊嚴撐起一個悲劇女子無上的尊嚴。那一段,丈夫王魁高中狀元,送來一封信,老母和妓戶姊妹都以為將迎桂英做狀元夫人,豈料不是情書是休書,不知情的姊妹問她何時動身,郭小莊飾演的桂英有一秒鐘的停頓恍惚,說「即日啟程」,簡單四字,死意已決。王安祈形容郭小莊那一刻的眼神:「一個出神的凝視,飄零無依的女子,莊嚴如一座純白石雕」,而不是像傳統戲曲「一聲哎呀,水袖一掀,兩眼一翻,倒坐在椅子上,昏厥」。俞大綱讓郭小莊以最少的姿態、言語呈現了最絕望的深情。當姊妹歡天喜地替她化妝,王安祈說:「她吞冰嚥雪,『和淚試嚴妝』,只有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但觀眾在台下看到的就只是她的背影。」這是絕美之姿,「那個背影,讓人看到一個煙花女子的品格,拉高到別人達不到的高度。」王安祈認為「這就是劇作者的體貼,他的心疼。」她說:「我很小,但那時候我已經懂得這種境界。」

王安祈在《光照雅音》一書中,深刻闡釋了《繡襦記》、《王魁負桂英》兩齣戲,而在那個教忠教孝的時代,俞先生為何偏寫青樓煙花的款款情深?王安祈認為,這正是俞大綱貼近文學本質,跳脫當時的時代潮流,「展示了文學在『為人生而文學』之外的另外一條創作道路:為文學而文學。」

當時正面臨高中聯考的王安祈,對自己立誓:「我一定要考上台大中文系,我要用這樣的文辭境界塑造有品格、有品質的戲。」

俞先生來不及看到郭小莊、王安祈的成就,他也沒來得及看到林懷民帶著雲門在世界舞台上成為傳奇。

雲門沒有辜負俞老師

雲門舞集誕生在俞大綱去世前四年,是台灣第一個職業舞團,俞大綱看出它的能量,並滿懷期待它的茁壯。俞大綱、林懷民第一次相見,是俞老師主動去聽他演講,聽眾太多,俞老師站在門口。演講後幾天,俞老師邀他一起看京劇:「我剛好多一張票」。從此他常常「剛好多一張票」。

他還介紹林懷民認識當時中視平劇社的長輩,其中最讓林懷民深受啟發的是曹駿麟老師,曹師為他拆解、示範「起霸」的動作組合,林懷民認為「那是一堂重要的編舞啟蒙課」。後來曹先生成為雲門第一位京劇基本動作老師。

林懷民出自現代舞大師瑪莎葛蘭姆門下,俞老師曾以葛蘭姆說的「傾聽祖先的腳步聲」勉勵舞蹈界,「尤其是雲門舞集」,他提到中國拳術、靜坐呼吸,「肢體活動、血脈流通,講心境,在在是舞者修煉的重要法門」,他也提到中國書法:「毛筆字的一橫一豎,一點一句,有呼之欲出的線條與韻律之美……中國文字的形象,圖畫的布局、顏色,應該都能培養一個舞蹈家的氣質與修養。」這些都是「祖先的腳步聲」。林懷民後來將傳統文化與現代舞結合,成為雲門在世界舞台的亮點。

過程艱苦。雲門草創那幾年,林懷民好幾次覺得撐不下去,俞老師總是和顏悅色跟他說:「你累了,來,我說《莊子》給你解悶。」有一天,林懷民沮喪至極,又想放棄了,和藹可親的俞老師突然拍桌喝斥:「你年輕,一定可以看到努力的成果。我年紀一大把,絕對看不到你們將來的成就,但我還是願意陪著你們往前走。你不許關門!」

俞大綱就是這麼惜才。雲門表演,他常撰文在報紙評介,以現在的網路術語來說,他是以自己的盛名幫雲門「搏眼球」。雲門的創新讓保守派、前衛派都看不順眼,指責他們四不像:「不中不西,不古不今。」俞大綱鼓勵林懷民:「新的表演形式一定要誕生,傳統才能延續。創新即使失敗也比墨守成規、束手待斃來得好,因為創新才有希望。」

有一次,他看完表演,回家立刻速寫一張林懷民的舞姿,這對一個正在起步的年輕人,是多大的鼓舞。

雲門沒有辜負俞老師。俞大綱逝世的紀念演出《王魁負桂英》,是由雲門主辦,除了郭小莊演桂英,林懷民演小鬼,雲門知名舞者吳素君、林秀偉、王雲幼等八人飾演桂英的姊妹,深深向俞老師致敬。林懷民在1980年獲得國家文藝獎,並曾獲德國、美國舞蹈節終身成就獎,2013年獲總統府頒授一等景星勳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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