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山/《今文觀止》猶未止
張作錦先生的《今文觀止》,以報人的敏銳,貼近史家的筆觸,寫中國近現代的人與事,彌補台灣教學的不足,贏得讀者的目光,也讓我想起,與他在書店多次巧遇的情景。
張先生以九十猶健的體力,最近推出《今文觀止》的續篇,展現了龍馬精神。我展讀本書,歡喜讚嘆,所懷萬端,現敢補充孫中山先生的相關史實,就教作者與讀者。
孫中山與鄭觀應
多年前我初訪澳門,參觀鄭家大屋,感受到鄭觀應的財力。一八四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他誕生於廣東香山;一八六六年十一月十二日,孫中山先生誕生於同地,小他二十四歲,受他影響有多大?
鄭觀應本名官應,有一個別號「杞憂生」。一八九六年六月十八日,孫先生從檀香山抵達舊金山,隨身攜帶黃梨洲的《明夷待訪錄》,卷端加一小引,署名「杞憂公子」,與鄭觀應的別號相近。另攜帶〈上李傅相書〉,即通稱的〈上李鴻章書〉,也與鄭觀應有關。
一八九○年代初,鄭觀應開始撰寫《盛世危言》,先後推出一八九四年的五卷本、一八九五年的十四卷本、一九○○年的八卷本。五卷本的〈農功〉篇,寫到孫先生:「今吾邑孫翠溪西醫,頗留心植物之理,曾於香山試種鶯粟,與印度所產之味無殊,猶恐植物新法未精,尚欲遊學歐洲,講求新法,返國試辦。」
其中「孫翠溪」即孫先生,「鶯粟」即罌粟,蒴果未成熟時,可提煉鴉片,有麻醉和鎮痛的作用,但吸食後成癮難戒。張作錦先生指出,孫先生在〈上李鴻章書〉也建議,中國自種鴉片,堪稱驚世駭俗。孫先生表示,這是一時權宜之計,在使英國人不勉而自禁,「勸種罌粟,實禁鴉片之權輿也」。
證諸一八九○年,孫先生致鄭藻如書,就提到「除鴉片之害」;一九一二年三月二日,他以臨時大總統的身分,頒布嚴禁鴉片令;又在陸海軍大元帥任內,設禁煙督辦署,主持禁煙,可知其根本的態度,但權宜之計,難免引來後世的評議。
一八九四年春夏之間,孫先生偕陸皓東到上海,請鄭觀應寫信給盛宣懷,引薦給李鴻章。鄭觀應果如所願,說明他對這位同鄉晚輩的賞識,要點如後:
——淑邑中孫逸仙者,少年英俊,曩在香港考取英國醫士,留心醫學,有志農桑生植之要術。
——欲遊歷法國,講求養蠶之法,及遊西北省履勘荒曠之區,招人開墾,免致華工受困於外洋。
——其志不可謂不高,其說亦頗切近,而非若狂士之大言欺世者比。茲欲北遊津門,上書傅相,一白其胸中之素蘊。
由此可知,孫先生與鄭觀應曾經深談,並示其〈上李傅相書〉,方能獲得後者的信任。值得一提的是,〈上李傅相書〉和《盛世危言》的部分內容相似,當非巧合。
鄭觀應在《盛世危言》的自序中,回顧學習西文,遠涉重洋,與外國人士交往,察其習尚,訪其政教,考其風俗利病得失盛衰的經過。「乃知其治亂之源,富強之本,不盡在船堅砲利,而在議院上下同心,教養得法,興學校,廣書院,重技藝,別考課,使人盡其才。講農學,利水道,化瘠土為良田,使地盡其利。造鐵路,設電線,薄稅歛,保商務,使物暢其流」。
鄭觀應有別於晚清的士大夫,科舉落第後,到上海經商,讀英文夜校,當洋行買辦,後來著書立說,成為另類的作家,可謂商學兩棲。孫先生則從未投身科舉,而是小留學生,後來習醫成名,又重視農功,亦無士大夫虛矯的身段,因此與鄭觀應一拍即合,成為忘年之交。
〈上李鴻章書〉的重點在第二段:「竊嘗深維歐洲富強之本,不盡在於船堅砲利,壘固兵強,而在於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此四事者,富強之大經,治國之大本也。」由此可知,孫先生將鄭觀應的「物暢其流」,擴為「物盡其用,貨暢其流」,保留了「人盡其才」和「地盡其利」。以上只是標題,至於內容,他多所發揮,酣暢淋漓,果如自稱的侃侃而談了。
孫先生的〈上李鴻章書〉,可謂《盛事危言》自序的申論,經鄭觀應過目而首肯,說明後者的愛才。不過,一八九五年的十四卷本,已修改一八九四年五卷本的部分內容。上述五卷本的〈農功〉篇,提到「今吾邑孫翠溪西醫」,十四卷本改為「今粵東有肄業西學者」。原因是孫先生於一八九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在檀香山成立興中會,正式對抗清廷,鄭觀應既非革命派,自然要刪文避禍。雖然如此,兩人的情誼,已在近代史上留下重要的篇章。
孫中山與李鴻章
孫先生與李鴻章的淵源,在香港西醫書院,一位是學生,一位是名譽贊助人,兩人無緣相見,近代史乃成今天的模樣。誠如張作錦先生所說,歷史不能重寫,只可供後人鑑戒。
西醫書院是一所五年制的醫學院,一八八七年十月,正式成立於雅麗氏醫院中,李鴻章稍後為名譽贊助人,孫先生則為第一屆學生。沒有證據顯示,李鴻章到過該校,但依傳統的說法,兩人可謂廣義的師生。一九一二年,西醫書院開始併入香港大學,成為港大醫學院,孫先生也就成為港大引以為榮的校友。我在港大校園,看到這位校友的銅像。
西醫書院獨立存在期間,共招生一百二十八人,只有五十一人畢業,孫先生的成績為有史以來最優者。我讀過的史料中,謂他畢業時,曾由恩師康德黎推薦給李鴻章,但未成功。不過,李鴻章曾經致函該校師生,非三言兩語,而是表達重視醫學教育的長文,當使孫先生留下深刻的印象。
李鴻章誕生於一八二三年,大孫先生四十三歲。孫先生誕生那年,李鴻章任兩江總督,後任湖廣總督、直隸總督、北洋通商大臣等,是晚清外交和軍事決策的要角。一八七○年代初,他一再指出,中國面臨數千年未有之變局,因此「外須和戎,內須變法」,成為洋務運動的領袖。孫先生上書李鴻章,乃因後者是漢人中的權臣,又有廣義的師生之誼吧。
大陸出版的《孫中山選集》,由宋慶齡題簽書名,第一篇就是〈上李鴻章書〉,說明該文的歷史地位。第二篇為〈興中會宣言〉,與前文只隔五個月,但立意全然不同,展現孫先生的思想轉折。至於李鴻章,倒是一以貫之,始終拒見孫先生。
一九○○年七月,李鴻章復任直隸總督,北上路經香港時,港督卜力連夜派人通知孫先生,約定十八日上午十一時,與李鴻章會晤,但為後者所拒。宮崎滔天後來在《三十三年落花夢》中追憶,孫先生表示,李鴻章既無主義上的信念,又缺乏洞察大局的見識,且年已老邁,看透功名事業,總督勸止北上,多半不為其接受,但仍要考慮萬一的可能性。
當時的港督以為,從清朝分割兩廣成獨立國,正是好機會,但為李鴻章所拒。其實,孫先生是民族主義者,也不贊成此議,認為港督之說,是擴大英屬領土的利益範圍,到達兩廣的計略。孫先生更是三民主義者,追求國家的統一,且明言「就算漢人做君主,也不能不革命」。李鴻章與港督會晤時,透露可用漢族皇帝,取代滿族統治者之意。較之孫先生,他顯然落伍了。
孫先生的思想,有其演展的過程。一八八五年,他因中法戰敗,始決志傾覆清廷,創建民國。但是,鄭觀應和李鴻章的改良主義,讓他一度動念,而有〈上李傅相書〉。張作錦先生告訴讀者,這封信原有八千零三十字;莊政先生的統計,則為七千八百四十字。
一八九四年六月下旬,孫先生偕陸皓東行抵天津,持香港和上海友人的介紹信,拜訪直隸總督的幕僚羅豐祿、徐秋畦等,後者允諾相機協助,旋投遞〈上李傅相書〉。但是,李鴻章以軍務匆忙,拒絕延見,僅由羅豐祿代領得護照一紙,讓孫先生組農桑會出國籌款。
至此,孫先生更知清廷腐敗,無可救藥,乃於五個月後,創立興中會,成為職業革命家。十八年後,中華民國誕生,他擔任臨時大總統時,只有四十六歲。一九○一年,李鴻章即已過世,他若有知,是否後悔拒見這位績優生呢?
張作錦先生說得對,當時的大清帝國已百孔千瘡,無法彌縫,即使李鴻章見了孫先生,革命似乎也不能避免。革命血如花,林覺民烈士的遺文,就在《血花集》裡,將痛徹讀者的心扉千百年。一部中國近現代史,收納了千百位可歌可泣的人物,他們多半演出悲劇,令觀者掩卷太息,今後轉悲為喜,是我們的責任。
《今文觀止》猶未止,請龍馬繼續壯飛,讓人物次第復活,看事件真相大白,使讀者終於知曉,近現代史多麼豐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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