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我家阿咪

我家阿咪。(圖/Mrs.H)
我家阿咪。(圖/Mrs.H)

「我的嘴巴不夠甜嗎?」照顧我娘的印尼小姐阿咪,對我娘陰晴不定的情緒有時困惑,這就是她問我的話。

她的中文能力很好,常令我耳目一新。最近她傳一則影片給我,歡天喜地說:「我高興死了。」她的中文好到可以如此淋漓盡致表達感情。讓她這麼開心的事是她在蘇門達臘故鄉務農的先生告訴她,他們家半年前買的母牛生了小牛。看著那隻小犢子自母體落地、掙扎起身的影片,我覺得好像我家的誰生了孩子。我也跟阿咪一樣,「高興死了」。

這是阿咪的第二隻母牛。買一隻母牛四萬多元,是她兩個多月薪水,一年前她跟我借一萬元,她說她想得很清楚,「牛只要吃草,我們家到處都是草。母牛以後生小牛,小牛可以賣錢……」幾個月後,她又要買第二隻母牛,而且這隻已經有孕,牛主人因急需用錢,等不及牠生產,特價給她,只要三萬九千元。「三姊,真的很便宜。」我又借她一萬元。看影片,那母牛又黑又亮,體型不大,但很精實,生了小牛,我替她鬆了口氣。

她很有信用,借錢時言明分幾個月自薪水扣除,從未藉故拖延。所以,她蓋房子、買田地、先生的哥哥病危(後來死了)、同父異母的姊姊的女兒流產,跟我借錢應急,我二話不說。偶爾她會希望我提早幾天發薪水,我也二話不說。有幾次發薪日到了,我卻忘了今夕何夕,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會收到她前一天晚上的語音留話:「我的三姊,不好意思,應該給我錢了。」我羞愧得要死,給她薪水時連聲道歉,她笑得要命。

她的牛舍從一間變兩間,現在要建第三間,很像台灣早期的豬圈,但沒有屋頂。我從她閃亮的眼睛似乎看到一座農場正在興起。

阿咪很漂亮,結婚前已在台灣工作三年,頗有一些積蓄,這位富小姐跺跺地,她家附近都會震動。那時,她的追求者將近二十人,她很理性,用刪除法,最先刪去急吼吼跟她要錢的人,再刪去喝酒的,最後留下「願意照顧我爸媽的」,只剩兩人,決戰點是「誰願意『嫁』到我家?」,她先生出線了。

阿咪應該是印尼的女性主義者,婚後,她做飯,指派她先生負責掃地,我隨口問:「天天要掃地喔?」她說:「當然啊,一天要掃兩次。」我忍不住笑:「你有潔癖啊?」她瞪大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解釋:「我們家不像你們家是水泥做的,我們是木頭蓋的,木頭有蟲,每天都有很多一粒一粒的東西掉下來。」應該是蛀蟲,那家裡是不是會漏水?「當然啊,我從小就怕下雨,很麻煩」。

但是,現在不會了。她已幫娘家換了比較好的房子。阿咪現在每天都是一邊做午餐,一邊和家人視訊聊天,那天我正好進廚房,順便透過鏡頭跟她媽媽、姊姊打了一下招呼,看到她們坐在地上切菜,地看起來是泥巴糊的,我知道那已經是阿咪送給爸媽的好房子。阿咪自己的新房子去年也蓋好了,她給我看照片,獨門獨院,那房子在台北應該要上億元了,我家相較之下,只是寒舍。她值得,一磚一瓦都是她的汗水。

她二十三歲就來台灣工作,三年後回印尼結婚,本來沒打算再回台灣,但她家那個叫南邦的小島實在沒有什麼工作機會,她曾做店員,還要搭船過去,不能天天回家。她在女兒六個月大時,決定趁年輕重回台灣賺一筆創業基金,她未來要在她家開一家像全聯的店,「我要賣很好的東西」。她先生留守家裡,種玉米、稻米、四季豆,她說她只要求他養活自己、把女兒和他們兩家父母照顧好就好。

他們倆是國中同學,她很相信先生,「真的,他很好,不是壞蛋」,她也知道要自保,所有她買的房地產,都登記在她名下,「三姊,真的,我沒有那麼好騙」。她看到太多來台灣工作的姊妹被老公、小老公騙了,辛苦那麼多年,最後完全沒錢,「都是笨蛋」。她也曾勸在我們家同棟大樓工作的印尼小姐不要回去結婚,「你才二十歲,如果結完婚還要回台灣賺錢,很容易離婚」,但是,人家不會聽她的,才一兩年,阿咪告訴我:「三樓那個我同鄉離婚了,笨蛋,我早就跟她說過了。」

最近,她又說另外一個人笨蛋。

她一個遠房表妹二月剛到台灣工作,大冬天,沒有保暖衣服,阿咪拿了一袋厚衣服要送給她,問我怎麼搭公車,我查了Google Maps,要轉好幾趟車,小巷不容易找,我乾脆開車載她過去。那個胖妹妹很高興地下樓來,他鄉遇姊妹,兩個女孩互相擁抱,看著兩張青春洋溢的臉龐,我想起自己也在國外工作的女兒,淚濕。

沒多久,阿咪告訴我,懶得理那個妹妹了,「她是笨蛋」。原來她表妹照顧的老太太是個失智症患者,常常懷疑她偷東西,老太太子女安慰她,不要放在心上,他們相信她,但是她表妹受不了一再發生,不斷跟阿咪吐苦水、發牢騷,阿咪告訴她:「你老闆相信你就好了,那是最重要的。你把你的事情做好,不要聽阿嬤亂講,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工作就是這樣嗎?這就是我們來台灣的工作,要不然人家為什麼請你?笨蛋!」

阿咪剛來我們家時,一度困惑,自認為很會做飯的她不知道怎麼做飯了,「我以前煮湯要用三條蘿蔔,你們家半條都吃不完」。她之前受雇的人家,據說是一個有錢阿公,阿公有八個孩子,全部住在附近,都是阿公買的房子,其中兩個子女就住在同一棟樓不同樓層,阿咪除了照顧阿公,還要打掃連同他子女的三戶人家,每天做三頓飯,十幾個人來吃,有時候晚上十一點多,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把她叫起來做消夜。阿公往生前在醫院住了三個月,都是阿咪照顧,「他八個小孩沒有一個人來看他,誇張吧?」阿咪喜歡住在醫院,因為不用燒那麼多人的飯了。辦喪期間,他子女說台灣習俗喪家不可以掃地,要阿咪跪在地上擦地。

阿咪是阿雅介紹給我們的。阿雅是我們家請的第一個印尼小姐,約滿後她決定回家鄉開餐廳。阿雅第一個工作在台東,阿嬤的兒子強暴她,一次、兩次,變成例行公事,事後給她幾支菸或幾百元,我聽她說這段往事時,又驚訝又心痛,忍不住落淚,阿雅很堅毅地說:「我不可憐,可憐的是他太太。」她第二個工作在高雄,照顧一個已癱瘓的失智阿公,不能外出,整天待在一個小房間,房間連椅子都沒有,她只能靠牆坐在地上,晚上席地而睡。那家人很簡雅,東西很少,廚房備而不用,阿公的獨生女會替阿雅從外面買食物回來,早餐是一個紅豆麵包切一半,另外半個當第二天早餐。那個獨生女並不是苛虐她,而是推己及人,她自己就吃這麼少,阿雅在跟我回憶往事時,啼笑皆非:「那小姐怕胖,要減肥,但我是要工作的人。」她說,她在印尼是種田的,一大早就要吃一大碗乾飯,「不吃飽,怎麼有力氣?」阿雅不到半年瘦了八公斤,她跟仲介公司一再反應,公司溝通無效,不敢力爭,因為那家是名人,公司最後買了兩大袋泡麵、餅乾過來安撫她。

阿雅到我家,把那八公斤又胖回來,而且外加五公斤。她回印尼四年了,阿咪告訴我阿雅最近又要回台灣工作,我很好奇,她的菜做得很好,餐廳難道沒有開起來?阿咪說,「很難吧,不是她的菜好不好,是有沒有人有錢吃餐廳。」阿咪替阿雅擔心,她超過四十五歲了,還能做這麼累的工作嗎?阿咪嘆氣:「笨蛋,錢沒有賺夠,根本不應該回印尼。」這是阿雅第三次來台灣,每來一次就要付一次仲介費,那是好幾個月薪水。而且這次她才再婚三個月,阿咪說:「她那個新老公『非常支持』她來台灣工作,三姊,你不覺得有問題嗎?」

阿咪剛來時,言明在我家最多做四年,就要回去生第二個孩子,我們今年初簽新約時,她改口說可以再做五年,「因為我還要買一塊地、一輛車,我要一次在台灣賺完,不要回印尼後又再想回台灣」,她看太多了,「我朋友回印尼之後,不習慣工作薪水那麼少,又跑回來,來來去去,浪費好多錢,都是笨蛋」,她決定讓自己沒有回頭路:「我做滿十四年,就永遠不能再回台灣工作,就不會想台灣了」,我告訴她,這用簡單的中文說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阿咪幾乎不請假,竭盡所能擴大她在台灣的工作效益。我去年去美國看女兒,兩個月回來後,才知道阿咪在我家開啟了新事業,她每天早上在十點前做幾個便當,放在印尼店賣,一個九十元,利潤至少一半,一個月可以賺好幾千元。她說她做便當有經過我娘同意,木已成舟,我只好說必須以照顧好我娘為前提。我的好友知道之後,期期以為不可,因為她家印尼小姐阿娣也有類似的事。阿咪是做便當,阿娣是炸蝦餅,事業越做越大,鄰居看到阿娣用我好友九十多歲老父的三輪摩托車載著九十多歲失智老母一起去送貨,主動通報她,我朋友這才知道鄉下娘家頂樓的加蓋鐵皮屋已經變成阿娣的蝦餅工廠。我好友要求她結束營業,印尼小姐情緒壞了很久,後來加薪解決。好友提醒我:「千萬不要寵壞她們。」我娘目前生活大部分尚可自理,我們不忍心剝奪她賺小外快的快樂,而未來,只能盼望阿咪有良心。

阿咪明年春天要返鄉探親,她在準備購物清單,除了餅乾、巧克力這些可以想像的東西之外,她已經在市場買了很多十元一支的不鏽鋼湯匙。她說,他們那裡賣的湯匙很薄很薄,台灣湯匙便宜又好。

阿咪也在積存金飾,準備帶回家孝敬媽媽、婆婆。她平常就喜歡買金飾,「你們黃金很好、很黃,我們黃金沒多久就會變色」,她說,「台灣黃金是9999一堆9的,我們印尼黃金沒有那麼多9」,應該是成色問題。她有錢就買金飾,有一天,我發現她戴了好一陣子的金耳環換成塑膠耳環了,她說蓋房子時就賣掉了,我替她惋惜,她說她很高興,因為金價漲,她還小賺一點。只要賺一點點錢她都非常高興,因為台幣幾百幾千對印尼來說,都是很多很多。買金飾是她最開心的時候,充滿奢華感,對她既是自我犒賞,也是投資理財,那時,她是貴婦。

她把我媽媽照顧得很好,我覺得我也應該跟她學一點她媽媽的話。我現在常用印尼話跟她說:「得利嘛卡係(謝謝)」,她露出大大的笑容:「撒馬撒馬(不謝)」。她每天看起來都很高興,我覺得她的人生充滿希望,她的每一天都在往她的夢想前進一步。

〈明天會更好〉,我年輕時台灣流行這首歌,當時的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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