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氣‧徵文示範作】溫暮／曼谷的新朋友

💻創作類型｜婚姻、家庭
💻編輯金句｜他繼續回廚房拿著只有三條鬚鬚拖把的拖地。看著他在廚房的背影，汗痕貼在背上，衣服服貼，偶爾回頭偷看我，臉上是一臉甜蜜。

文／溫暮

被搬家公司和新職務催促著，一陣兵荒馬亂，我和先生帶著十幾個大紙箱飄洋過海來到連空氣中都飄揚著辛香料的因陀羅寶石之城曼谷，這是結婚的第七年。

某天清晨，我在飯店大床上被信用卡繳費通知的手機提示音吵醒。才發現不善理財的夫妻如我們，竟然兩週內花光了公司補助的一個月份搬家津貼，但曼谷的落腳點還毫無著落。

伸手推醒不知還沈醉在第幾個夢，如嬰兒般酣睡的先生，「得趕快找房子，我們沒錢了。」先生瞇著眼半睡半醒，對我露出甜甜的微笑，「......早安，早餐我想吃冬蔭公湯。」

房屋仲介是先生辦公室同事介紹的，一位愛笑的泰國女士，據說陪伴外國人租屋的經驗豐富。英語充滿軟軟的泰式鼻腔共鳴，即使是報價如此不討喜的事，也能讓人升起親切感。決心開始認真找房過後的隔天，她一大清早便來飯店接我們，駕駛小車，載著我們在大街小巷穿梭。

我坐前座，和房仲阿姨閒聊。先生一個人佔據後座，窮極無聊，偶爾滑滑手機，大部分時候看向窗外，睜著圓圓的大眼睛對街上戴著斗笠賣炸雞和供佛用花圈的小販充滿興致。

「不要把頭伸出去，很危險。」在先生第三次把頭伸出去窗外，一顆大大的頭懸掛在汽機車川流不息的車陣中，只為了看清楚小販身前懸掛的究竟是香蕉乾或甜甜圈時，我出聲制止他。他不服氣地縮回座位，嘴上囁嚅，「甜甜圈好香。」

房仲阿姨聽不懂中文，但敏銳地從對話中的情緒抓到內容，笑呵呵打圓場，「沒事沒事，曼谷塞車，頭伸出去不危險。你們看，別的車也有人把頭伸出來。」順著阿姨食指方向望過去，一隻金毛獵犬的碩大狗頭赫然出現在視線之中，牠半個身子掛在車窗之外，閉眼仰頭享受車速帶來的涼風，保養良好的金褐色長毛在風中搖曳，看起來十分快樂。

依著對先生的了解，我立刻補充說明，「那不是人，是狗。」果不其然從後照鏡看到後座男子的表情從你看吧轉為忿忿不平最後歸於沮喪。

房仲阿姨很懂我的喜好，介紹的房子不斷打動我的少女心。綠意環繞，陽台種滿植栽的木造歐式小屋；美式簡約裝潢，有豪華巨無霸浴缸的現代大樓；開窗便能聞到濃濃水氣，欣賞形如豆莢的泰式小舟在河上搖盪的河岸第一排公寓。我剩下讚嘆連連的功能，每間都喜歡，每間都想租。

先生倒是意見很多。嫌歐式小屋是平房，泰國雨季容易淹水；嫌美式大樓離BTS捷運站遠，夏日炎炎通勤困難；嫌河岸第一排濕氣重，鼻子容易過敏。嫌的即便房仲阿姨再身經百戰，上揚的嘴角都有些抽搐。

「好的，那請問我們老爺想著哪間呀？」我耐著性子問。

先生纖纖玉指一點，在地圖上選定一戶房仲阿姨沒有強推，我也沒有太關注的老式三房公寓。

密集看房行程令人身心疲憊，加上阿姨推薦的房屋都有一定水準，評估了老公寓的位置和租金，雖然不像其他幾間有令人驚豔的特色，卻也是間中規中矩的出色物件，稍稍考慮後，我們便決定租下老公寓。

搬進新家，覺得房子真是大。

先生這次調職來的倉促，加上台灣房東租屋多附家具，從老家帶來的十幾箱行李多是衣服雜物。事前功課做的不足，換來一個空蕩的新家，幸好水電瓦斯是有的，不至於夜晚摸黑，洗澡洗冷水。

房仲阿姨售後服務做得周到，贈送專業清掃服務一次。三位清潔人員勤勤懇懇地清掃久未人居的老公寓，清潔人員不擅英文，我們夫妻檔亦不通泰文，同處一室，只相見時點頭致意微笑，其餘時候各忙各的。

我從搬家紙箱內摸出兩個馬克杯，就著裝了濾芯的水龍頭接水想喝，某位掃著地的清潔人員趕忙比手畫腳阻止我，咿咿呀呀，比著自己身上斜背的水壺，搖手擺頭不讓我喝水龍頭出來的水。我恍然，又從紙箱摸出一只熱水壺示意，然後兩人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取水煮沸，我沖了兩杯熱紅茶，抿著唇小口啜飲。在睡房角落找到被靠著牆席地而坐，認真敲擊鍵盤上班的先生，將其中一杯遞給他。房內絨布窗簾全被拉上，只有一小縫，金燦燦的陽光從夾縫中透進來，破開一室幽深。木地板是剛打完蠟的氣味，清爽潔淨，這就是我們家了，離開熟悉的環境、沒有其他血緣或名義關係上家人，只屬於我們二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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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辦公室同事大多同樣為外派曼谷的外國人，又以西方人居多。House Warming Party（溫居派對）在西方是相對常見的概念，賓客帶小禮物或小點心到剛搬家或新買房的朋友家裏舉辦派對作為慶賀。入住新家後一個月，我還在為不齊全的傢俱發愁，先生帶來消息，他幾個較相熟同事打算週末來我們家辦個小派對，當作歡迎我們定居曼谷。

「不好、不要、不想要。」內向如我，拒絕三連發，卻招架不住先生的請求，「我會打掃、我會招待賓客、我需要朋友。」前兩項算了，先生有潔癖加強迫症，根本看不上我的打掃功力，結婚以來一直都是他在打掃；招待賓客亦同，我是個內向人，婚前婚後，只要是與家人的朋友見面，本來就只有人型看板的功能。

但需要朋友......是呀，離開熟悉的環境，來到這兩千五百公里遠的城市，對於總是窩居在家寫稿的我而言沒什麼差別，但本來如同花蝴蝶般穿梭在親朋好友之間的先生，現在只能靠搭訕路邊賣泰式烤豬肉串的小販來滿足他閒聊和社交的需求。

前兩日傍晚出門倒垃圾，無意間碰見先生站在公寓巷口的大樹下，和一群送外賣的Foodpanda司機相談甚歡，他手裡握著從左邊攤販買來的烤豬肉串，眼睛愉快的瞇起來，彎彎像右邊攤販賣的炸香蕉乾。

我喊他回家吃飯，他注意到我，笑著和朋友們道別，一步三回頭的揮手。

「你們聊了些什麼？」我問他。

「不知道！他們不懂英文，我不懂泰文。」先生答的理所當然。

「那還能講那麼久？」

「對耶，講好久。」他咬了一口豬肉串，然後低頭看錶，咧開油膩膩的嘴笑，「認識新朋友真的好快樂喔！」

這片段突然浮現腦海，我一咬牙，「好，辦吧。但不要來太多人啊。」

派對辦在週六中午。那天先生比平常日上班更早起，八點不到便靠生理興奮從床上跳起來，興高采烈地哼歌打掃房子。我同樣起床想幫忙，先生卻很負責任地表示，他約的客人，他處理。於是我泡了一杯黑咖啡，睡眼惺忪窩在沙發裡看他穿著圍裙忙進忙出。

房子的每個角落都閃閃發光，先生臉上愉悅的神情也閃閃發光。

十二點一到，準備剛告一段落，還沒在沙發上坐下三分鐘的先生立刻又彈了起來，「我下去接他們！」塌拉著塑膠拖鞋，啪唧啪唧下樓等人，即使象徵賓客抵達的大樓對講機沒半點動靜。他也完全忘了，客人到後，只要從對講機按個開門鍵就能放人上來。

「我們要上來了喔！」收到先生傳來的簡訊。

慢吞吞從沙發裡爬出來，走到玄關，對著門邊的鏡子整理儀容，確保自己臉上的笑容自然不生硬，先生說只有四個人，沒問題的，我揮拳替自己加油打氣。拳頭還沒放下，便見大大小小高矮胖瘦一群人從走廊盡頭走了過來，我瞬間大驚失色，這哪裏是四個人？

這是四家人好不好！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花蝴蝶的朋友通常也是花蝴蝶。

先生的同事友人迎上前來，熱情地和我擁抱，我咧開大大笑容，招呼客人入內，社交能量快速流失。先生排在最後，縮著脖子，兩隻手不安地背在背後，最後一位賓客進屋後，我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惡狠狠地說，「這就是你說的四個人？」

「他們四個人說要來，我就以為是四個人啊，哪裡知道國際慣例帶家人......」他有點委屈的嘟囔著回嘴。我白了他一眼，催促他進去招待客人。自己則是撈起錢包，穿上外出鞋。

先生好奇問，「你去哪裡？」

我沒好氣地說，「四個人變四家人，你準備的點心夠嗎？」

先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得尷尬，「不夠......」

House Warming Party（溫居派對）在西方是相對常見的概念，賓客帶小禮物或小點心到剛搬家或新買房的朋友家裏舉辦派對作為慶賀。圖/溫暮

曼谷家在舊城區，大路少而小巷多，蜿蜿蜒蜒，東缺一角，西缺一塊的紅褐色磚路幽深。我在心裡盤算著該買什麼回家招待客人，買食材回家煮鐵定是來不及的，只能買熟食。

家庭號裝飲料得多買三罐，茶、果汁、可樂各一；香噴噴的炸雞全家桶兩桶算是安全牌；飯後甜點不能少，那就去麵包點買點小蛋糕，再去水果店切點水果，這樣應該算是完備。

我按著手機地圖指引首先來到超市，在冷飲區順利獲得三罐飲料，還在蔬果區買到盒裝切片水果，一瞬間購物清單只剩炸雞和蛋糕。真是幸運呀！雖然手上的兩個大購物袋沈甸甸的，我心裡卻是輕飄飄的得意。

一個人的幸運額度是有限的。

頂著豔陽，來到下一站麵包店，發現竟然鐵捲門緊閉，上頭貼著一張白紙幾行圖騰符文般的大字。用翻譯軟體對著研究一番，顯示「週六公休」，不可思議，週末最多人出來購物的日子竟然公休？這老闆會不會做生意。

因著37度高溫，我額頭早已如小溪汗水涔涔，衣服也黏膩膩地粘在身上，無比狼狽。想到自己還得多跑一個地方找點心，不禁暗自抱怨。

想著居民區小店公休正常，那連鎖炸雞店總不會週六公休了吧？我特別繞了遠路來到知名連鎖美式炸雞點，想外帶兩個全家餐炸雞桶，卻震驚於店內的人潮。這是全曼谷的人都來炸雞店吹冷氣了嗎？

正值午餐時間，店裡嘈雜，一位難求，幾個客人倚著玻璃門窗啃著炸雞腿。外帶單號在螢幕上不斷閃爍白光跳動，但不管怎麼跳，就是不見盡頭。三個身著艷紅色制服的年輕店員手腳不停，迅速分工打包、點餐、結帳，但每個人面前的人龍只有增長，沒有減少。

我扭扭捏捏擠到最前方，探頭問其中一位店員，「請問現在外帶要等多久？」

店員連抬頭的空檔也沒有，「20分鐘。」說話期間手上鐵夾又往外帶紙桶裡投入三大塊黃澄澄的炸雞。

我在心裡發出無聲的哀嚎。

還是就叫外賣呢？離開炸雞店，我用左手提著那兩大袋水果和家庭號飲料，沈沈的重量在手臂上勒出兩道紅痕。右手滑起手機外賣App，大約因為午餐時間，每家店的等待時間都是30分鐘以上，緩不濟急。

我低頭認真尋找可能的選項，卻聽到身後不斷傳來熱情的呼喚聲，「Boss！Boss！」（老闆！老闆！）

以為是路邊某個攤販在招呼客人，我沒停下腳步，繼續苦惱不知道流落何方的炸雞，直到一串冒著油光和熱氣的烤豬肉串湊到我面前。

「Boss！Boss！Eat！」（老闆！老闆！吃！）

嚇了一跳。抬頭看，一個身著花圍裙，皮膚黝黑的年輕小販拿著一串烤肉，笑容滿面，眼含期待地看著我。

這不是先生的聊天豬肉串小夥伴嗎？我在腦海中迅速搜索，排除了訛詐的可能性，想起眼前人的身份。

見我沒伸手接烤肉，小販急了，比手畫腳做出吃的動作，「Eat！Eat！」（吃！吃！）

一旁三三兩兩幾個外送司機正在閒聊，有的靠著大樹，有的半蹲在陰影下休息，一群人中間擺著一大盤烤肉，顯然是小販的作品。

對小販的慷慨熱情見怪不怪，外送司機們的視線同樣友善，有的甚至揚了揚手上嚼到一半的豬肉串作為招呼。

既然炸雞無緣，那便無需執著。這小販的烤肉同樣好吃，也方便分食，當下決定改買烤肉。

仔細檢視攤位上已經熟透隨時能上桌的菜品們，我伸出手指點點面前菜品，用簡單的泰語和小販溝通，「10個，辣，不辣。」種類繁多，挑選四五種安全牌，確保賓客大人小孩都有得吃。

小販似乎只是真心想請我吃烤肉，沒預料到有意外生意，有些驚訝，更多是驚喜。手腳俐落地從炭火烤爐上揀選起一項項我欲購買的肉品，已經熟的便用某種類似荷葉的心型大葉片包好（泰國居住經驗不足，加之泰語不夠流利，即使我用翻譯軟體向小販詢問這是什麼葉子，仍不確定正確答案），再在外頭套上一個傳統紅白條紋塑膠提袋方便手提。

還沒熟的便趕緊催加炭火，小小的炭爐炸起火星。

小販忙碌，一個笑嘻嘻的外送司機湊向前來，用自己的手機翻譯軟體打字，問我先生是不是很忙，這禮拜都沒看到他。我回答是，他忙著招待同事朋友，今天家裡有聚會。他表示理解，轉頭唧哩咕嚕用泰語回頭向其他司機解釋了幾句，大家從鼻腔發出「喔～」的聲音恍然大悟。

腦中靈光一閃，我還有甜點沒買，外送司機應該對於這附近的飲食店瞭若指掌，何不就問問他們意見？

「附近，好吃，甜點。」我在手機上輸入盡量淺顯簡單的詞彙，避免翻譯軟體失焦。幾個司機瞇著眼看我手機螢幕上的小字，嘴裡還跟著複誦，但幾乎是讀完的當下，幾個人不約而同的指向不遠處另一攤賣炸香蕉的福泰大叔。伸出大拇指，連聲稱讚，「阿羅伊，阿羅伊（泰語的好吃之意）。」

一位司機甚至直接三步併兩步，跑到炸香蕉攤，把因為沒客人，坐在小椅上用帶梗香蕉葉搧風乘涼的大叔抓了過來。他好心地替我向大叔解釋，又問我需要多少炸香蕉，我回答了一個數字，然後想了想補充道，「要快。」得到答案後，司機又扯著大叔一陣炫風似地回小攤開始現炸香蕉。

司機不知道是不是閒暇無事便替大叔打工，熟練且自動自發地包裝剛炸好還冒著熱氣的香蕉，兩人分工熟捻，司機還有空碎念大叔，烈火烹油，福泰大叔滿頭大汗的努力炸著我要的香蕉。

香蕉和烤肉幾乎是同時完成，鼓漲漲兩大包。加上我的家庭號飲料和一大袋水果，現在總共有四大包東西得提了。看著圍繞腳邊四大袋食物，我頓時面露苦色，該怎麼提回去？這裏離家不遠，走路大約10分鐘，但日光慷慨，泰國又不盛行騎樓，就這樣頂著烈陽走回去仍然想想也刺激。

炸香蕉大叔讀懂我的煩惱，對司機說了幾句話。司機嘿嘿笑了幾聲，走到樹蔭下扶起自己歪倒在一旁的機車，打開後座綁著的草綠色布箱，對我指指地上的四大袋食物，又指指自己空空如也的箱子。

「這是要幫我載嗎？」我瞪大雙眼，司機點頭。「哪裡好意思......」我感激地幾乎痛哭流涕，但同時卻又手腳俐落把東西塞進司機後車廂。好熱，好累，我好想回家。

裝了外送布箱的機車載不了人，我撐著傘在前頭指路，司機以考機車駕照直線七秒的速度緩慢騎車跟在我身邊。

才剛到家巷子口，就見先生無頭蒼蠅似的緊張兮兮，左顧右盼似乎在找人。我招手對他大喊。

他遠遠看見我，如釋重負，然後開心地小跑過來，「你去哪裏買東西，怎麼這麼久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