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客來了／專訪「甲子萬年」策展人，故宮副院長余佩瑾：回歸Museum本質， 回顧故宮的成長歷程

故宮副院長余佩瑾回憶，「甲子萬年」的策展起點可說是意見紛紜，各有看法。為回應百年盛事，策展團隊有人主張應彙整各年度重要展覽，部分成員則持相反意見，主張先為具代表性的文物列張清單。

最後團隊達成共識：這些方向都該做，但它們也必須同時回應故宮成長的故事。

相較過往多著墨文物特色、故事性的策展，這次故宮選擇以更宏觀的「博物館角度」出發，旨在擺脫意識形態糾葛，回歸其「Museum」本質。事實上，這項目標當故宮博物院1925年於京兆（即日後的北平、北京）成立時便確定了。

1925 年 10 月 10 號，紫禁城北門神武門對公眾開放，宣示整個紫禁城連同內府奇珍從皇帝的私物成為公共財。後因抗戰、內戰陸續爆發，部分精品輾轉來臺，先落腳臺中北溝庫房，考慮到陳列室展示空間不足，無法充分發揮社會教育功能，始另覓新址興建現代化博物館，於1965年11月12日開幕。這，就是我們如今所知的臺北市士林區國立故宮博物院。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那無疑是一條值得紀念的歷史軸線，如為強調博物館的服務性角色而就此割捨，確也可惜。「甲子萬年」這一盛載豐富時間意象的展覽名稱應運而生，不僅呼應北部院區開館營運滿六十年，同時也回應清室舊藏文物中早已存在的綿延萬年意象。

「甲子萬年」的命名靈感源自清乾隆年間特別因應甲子年（1744年）到來所燒製的〈洋彩萬年甲子筆筒〉。在干支紀年裡，周期第一年為「甲子」，六十年為一輪迴，該筆筒上下兩層標示十天干十二地支並可轉動，經組合便能對應年份。如今年為「乙巳」年，下一個「甲子」年則會發生在十九年後，也就是2044年。但是，「甲子」意象正好回應故宮北部院區開館滿六十年，此一精巧結構，象徵時間循環與文化延續。

「無論從六十年或百年單位來思考，故宮如今都處於新階段的起點：第二個甲子，下一個一百年。」余佩瑾說，值此時此際推出「甲子萬年：國立故宮博物院百年院慶展」深具意義，不僅是慶祝，也是回顧與反思、期許與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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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余佩瑾所言，故宮之於臺灣社會，需要的是一個面對當代的視角，展示藏品潛藏無限可能的故事。

何謂一種面對當代的視角？余佩瑾解釋，那就是面對所有人──海內外華人，以及來自全世界各個角落國籍族裔文化不同的人的視角。

「甲子萬年」展規劃有四大單元：「開門見山」、「相遇寰宇」、「萬象交織」、「迎向未來」，涵蓋故宮百年發展歷程，從典藏的來源到研究詮釋，以至於未來擘畫。

【開門見山】

這單元旨在解析故宮典藏的組成。余佩瑾說，相較許多博物館無法追溯其藏品來源，故宮確實得天獨厚──由於館藏以清宮舊藏為主體（數量近七十萬件），可以確定絕大多數的文物在1911 年以前便已經存在。而故宮藏品的多元內涵，更與百年來的社會脈動一致，除皇帝的收藏，也包括大陸時期知識分子為免國寶流落海外而搶救下的文物，社會顯達及遷臺以後國際友人的捐贈，以及經購藏、寄存等途徑入藏的作品。

「藏品數量是博物館成長的重要指標。」余佩瑾以實際數字說明，2025年八月底藏品數量是69 萬 8887件，十月份則增加至 69 萬 8905 件，增加八件捐贈品，「故宮一直走在成長的道路上」

【相遇寰宇】

「相遇寰宇」展示故宮與全球觀眾互動的經過，納入到訪觀眾的知識回饋，以及登陸異國的特展紀錄。如故宮藏有一套清代〈木製多層套杯〉，正是德國來客觀展時指出其舶來品的源頭，改變了人們對清宮舊藏的認識；類似情形也發生在1960年代，文物遷臺後的首度海外展。在美國舊金山笛洋美術館（M.H. de Young Museum），一名女士反應宋代李安忠〈竹鳩圖〉中的禽鳥並非鳩類，最終證實李安忠所繪為伯勞鳥。

值得一提的是現正於捷克國家博物館舉行的「故宮文物百選及其故事」，展覽中，家喻戶曉的〈翠玉白菜〉也在展示之列，具有一眼就懂的特色，意外地能和捷克日常料理中的「白菜燉豬肉」產生連結。整個展覽以「故事」作為視角切入，如帶有「鯉躍龍門」寓意的〈玉鰲魚花插〉，在捷克意外被詮釋為逆流而上的奮鬥精神；對余佩瑾而言，這些都證明了故事更能夠打動人心，達到國際策展對話的效益。

「這些事例說明，當皇室收藏轉變為博物館的公共財後，通過流通與共享，可以持續促進重新認識與更新資訊的機會，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

【萬象交織】

「萬象交織」聚焦於博物館的核心使命：文物保護及基礎研究。呈現館員的工作不僅是提供適當的保存環境，更要進一步梳理文物製作的時代、背景及其意義，並在新的考古資料或研究成果出現時，更正相關資訊。

最顯著的例子，是展覽中關於〈噶爾丹之死〉的漢文實錄與滿文檔案的記載。康熙年間，蒙古部族領袖噶爾丹興兵東進，意圖與清朝爭奪漠南地區，下場卻是遭到重大挫敗後走投無路，以致身死。同一歷史事件在兩份文本中卻是說法迥異，漢文文獻紀錄噶爾丹畏戰服毒，滿文奏摺對噶爾丹的死因卻登載為病歿，此一發現令當前的清史研究較過去更為重視滿文檔案，及思考多方考證的必要性。

余佩瑾也以自身為例，過去她對乾隆官窯的研究，重點關注瓷器釉色、造型，以及乾隆官窯與宋官窯在工藝上的追仿與差異；然而日本學者的目光卻跳脫器物本身，轉向督陶官上奏皇帝的奏摺，從中剖析督陶官在燒造任務背後的內心掙扎與面臨的困境。此種研究取徑給余佩瑾帶來相當啟發，在「甲子萬年」展中，她將文物與奏摺並陳，揭示故宮在研究視野方面的拓展，也期待觀眾藉此迸發全新視角。

【迎向未來】

「迎向未來」體現順應時代潮流與趨勢，如何加入新科技的視野與做法。本單元涵蓋三個焦點，展示新技術如何輔助研究，如清代〈鏤雕象牙雲龍紋套球〉，過去學界對其層數有23和24層的說法，透過與荷蘭國家博物館（Rijksmuseum）以及荷蘭數學和計算機科學研究學會（CWI Amsterdam）合作，不僅確認層數為23層，更能進行3D影像重建，猶如將文物拆解，供研究人員分析內部的雕刻工藝，拓展新的研究成果。

針對有「鎮院三寶」之稱的三件宋代山水畫：范寬〈谿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李唐〈萬壑松風圖〉，為因應其限展特性（每次展覽需間隔三年，展期僅 42 天），故宮導入8K超高畫質數位影片作為前導，解決觀眾因參展人潮擁擠，無法久留細品筆墨的缺憾，藉此提升觀展體驗。

第二個焦點則是「祝福」。故宮借鑑日本奈良國立博物館「超國寶─信仰之光」特展的經驗，特別展出〈龍藏經〉與〈百子圖〉等作品，其中〈百子圖〉除祝福孩子平安快樂成長，更隱含培養未來觀眾群的深切期許；最後焦點則涉及AI應用，故宮典藏經歷數位化工程，已建立起龐大的Open Data開放資料庫。在這次「甲子萬年」展中，該批資源更與AI技術整合，藏品將在數位世界中被無限生成、轉化。

「展間最後的結語是邀請觀眾留言，故宮已經開啟下一個百年篇章，我們期待和所有人一起想像故宮的未來。」余佩瑾說。

干支紀年可以上追至商代，但隨著西式鐘錶在明清傳入，時人對時間的理解已然改變。由故宮典藏文物中的懷錶可知，西式時制在 17、18 世紀便盛行於清宮，而乾隆皇帝更是著名的鐘錶收藏家。這項事實，也令乾隆皇帝特別添置〈洋彩萬年甲子筆筒〉的動機更令人玩味。

「對乾隆而言，以〈洋彩萬年甲子筆筒〉迎接甲子年到來的意義，是要展現自己擁有的時間觀，以及宣示一甲子起點的作為。」余佩瑾進一步闡釋，乾隆將自己在位期間遇上的甲子年，視為繼往開來的偉大時刻，故將筆筒命名為萬年甲子，寓意是建樹流傳萬年。

從乾隆出此奇想至今日，時隔283 年，那遠遠超出人類長壽紀錄，對比乾隆期許的「萬年」，283 年卻不過是極小的一段經歷；相較之下，故宮無論是慶祝百年院慶、北部院區建院六十年抑或南院開館十週年，都還非常「年輕」，未來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當我們回顧前輩的足跡，便意識到不能把自己侷限在前六十年當中。」余佩瑾說，「我們不只回顧六十年以前，還要看到六十年以後，這才是『甲子萬年』敘事脈絡會出現的主因。」

余佩瑾感性表示，博物館的事業是長久的，他們這些服務故宮許多年的人，在整個時間序列裡都只是一個小單位，「就像蘇東坡在《前赤壁賦》裡的句子，『渺浮海之一粟』。」她笑道，「一旦理解到創造文物的人抱持千秋萬世的想法，自然要以物為鑑，除了妥善保存、維護，讓它們可以持續傳承下去之外，更要祝福國立故宮博物院長長久久，直到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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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資訊

►　 甲子萬年：國立故宮博物院百年院慶特展

日期｜2025/10/04(六)－2026/01/04(日)

地點｜國立故宮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