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的本質源自人性的荒謬──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泰特斯》

圖片:國家兩廳院臉書 李佳曄
圖片:國家兩廳院臉書 李佳曄

劇場狂粉的日常 / 鳳君

《泰特斯》是大文豪第一個也是最受爭議的悲劇作品,劇情描述羅馬將軍「泰特斯」征戰回國,在交錯複雜的政治鬥爭中拚搏生存,與原先為俘虜的哥爾特女王「塔摩拉」,雙雙引發出波紋效應般的連續殺戮事件;整部復仇劇擺盪在黑色和極端殘暴之間,甚至令讀者不安與惶恐,但其剖析人性深沉慾望的細膩描述,仍有一定的藝術成就。

挖掘人類動物的原始慾望,舞臺上拆解真實的血腥暴力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復刻重現20年前的《泰特斯》劇作,王嘉明導演獨有的劇場簽名,滿滿的韻腳押好押滿,穿插數首流行樂曲,成功改寫莎劇給人艱澀不容易咀嚼消化的印象。《泰特斯》的暴虐與殘酷冷血的情節十分厚重,包含火燒活人祭品、女兒被姦辱割舌並砍斷四肢、料理人肉且宴請仇家啖食等等,光是想像就令人不適的畫面,該如何真實地搬上舞台且不會讓人想逃離現場,就是劇場的手法與魅力所在。

演員們集體帶上沒有表情顯露的面具,身穿古典的異國服飾,全身被白色、灰色、黑色或咖啡色的肉胎衣覆蓋,沒有露出一絲皮膚。忘卻演員的外貌氣質,避免套入被限縮的刻板印象;透過服飾的主調色紅黑與象牙白,可以輕易區分劇中兩大對立陣營。長型舞台有如服裝伸展T台,描繪出一個時間與現實世界不同流速的線性意象。

演員的每一個動作和擺位都是精心構思,彷若魁儡的停頓與定格,機械舞般的節奏與質地,角色的塑造完全仰賴聲音表情;偶爾浮誇不自然的跑動,滯留不前的軀幹和腳步,舞台上的角色儼然變成一尊一尊的「木偶」,企圖不讓觀眾沉浸在過多的暴力氛圍中。這份唯妙且有趣的疏離,運用在有大量獨白的莎劇裡,反而成了最適切的「合理邏輯」;原先冗贅容易令人心生不耐的咬文嚼字,轉化為觀眾得以深入探看且推敲角色內心世界的地圖。

圖片:國家兩廳院臉書 李佳曄

一時之選的演員群,並沒有因為身體和聲音明顯各自作業的的表演方式而有所阻礙。配合明確的走位和動線,偶爾時空倒帶退回的敘事橋段,完整鋪陳出人物之間的關係和來龍去脈,不僅相當流暢,也加深角色個性的層次。

非常有趣的是,劇中打造了一個沒有半句台詞,全身穿著紅色紗裝,手持紅色雨傘的死神,雖然紅色是代表殺戮的顏色,在作品中卻是引渡亡者離開舞台的「嚮導」,當象徵死神的人物每一次帶著亡者的肉體離開兩側舞台時,劇中角色彷彿脫離了《泰特斯》,回歸正常的行走步態,緩慢優雅的追隨死神告別眾人,僅存的人性猶如又回到身軀裡。

圖片:國家兩廳院臉書 李佳曄

潛意識催化出的暴力,來自於另一種情感的偽裝

莎妹的《泰特斯》分別選擇四位人物的視角來觀看整個事件,分歧的立場及不同的認知,細膩地拋出各種思考角度。Titus身為大將軍的榮耀地位,在政治操弄下是禁錮和無可奈何的犧牲;喪子的Tamora,將強烈執著的母愛化作濃烈憎恨與復仇行動,是Titus的鏡相和因果;Aaron看似是純粹的反派,但也打破二元對立的觀點,模糊黑白善惡的界線,玩弄人心或許只是對階級地位的反抗;單純美好的Lavinia,在悲劇洪流中逐漸放棄自我,最終重複自問自答關於生死的價值跟意義。

語言紀錄不一定是真相,重複的場景故事在每個人口中皆是完全不一樣的版本,誰是誰非,難以斷定;甚至連劇中看似旁觀者的說書人(The Clown),也是唯一露臉的流浪漢,也沒料想到自己竟亦是劇中角色之一,逃脫不了被賜死的命運,但,一位過場的小丑又有誰(或劇中其他角色)會在意?

暴虐可以用數字量化嗎?悲慘是可以比較排名的嗎?理應是待客禮儀的宴席,卻被包裝成殺戮的工具和手段,長久以來演化出的文明,在瞬間變得汙穢不堪,人類到底還是有著牲畜的野性,令人感慨。幸而結尾時,Lucius二世抱著Aaron的孩子,對話透露出對長大後會遭遇的險惡之擔憂,也流洩一點點對未來的想望和掙扎,揀拾回一些正向撫慰和生命力。

圖片:國家兩廳院臉書 李佳曄

「不用為了誰是好人還是壞人煩惱;不用為了悲哀眼中虛偽的影子,而留下真實的淚水。」

塔摩拉的姘夫黑奴Aaron說:「在生命的最後,我只後悔沒有時間幹更多壞事。若我這一生有做過任何一件善事,我才會慚愧不已。」這是一個純然邪惡的發言嗎?還是人性本就存在著如此荒謬?缺乏對他人遭受苦難的憐憫心,才是這個暴力輪迴的源頭,也是導致哥爾特人或羅馬人,無論如何都無法跳脫出的悲情循環。

刻意讓演員蒙住面孔,抹去一切視覺上可判斷的喜怒哀樂,加上機械人偶般的肢體動作,蓄意營造出觀眾對台上人物的思緒隔閡,似乎觀望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強烈的距離感剝奪,搭配每幅空洞的一號表情,讓我們不攙雜任何投射情感,甚至能夠漠視這份「他人」的痛苦,直面那毫無理性可言的唯惡。

最終,演員脫下戲服,提著自己的角色服裝一一謝幕,這時候觀眾能夠看清楚剛剛演繹莎翁筆下人物的「替身」,如雷的掌聲與歡呼,恰好詼諧地調和了方才充斥血腥味的暴戾之氣,未嘗不是一種嘲諷並淡化的黑色幽默;走出劇場的觀眾臉上洋溢的是愉悅還是哀憐呢,說到底,善與惡、權力與文明、野蠻與族群、理性與殘虐等二元對立的辯證,是否也不過是大家在扮演當下自己的角色罷了。

唯一倖存的人物Lucius以新國王的身分繼續統治著羅馬帝國,能否把持住善良來打破悲劇的循環,還是會因為過度傷痛依舊拖負著仇恨迎來死亡,觀眾永遠無法推測,不過《泰特斯》留下反思的種子,當人類擁有能給予彼此包容和體諒的寬恕美德,不再以自認為的愛及好意當作理由行使暴力時,或許,「悲劇」可以不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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