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佳嫻推薦序/平路《夢魂之地【平路台灣三部曲.三】》最終篇
文/楊佳嫻
猶記得平路以媽媽嘴命案為藍本的小說《黑水》出版時,發表會上,一名聽眾憤慨質問:「你為什麼要幫凶手講話?」言下之意,殺人者已失去「人」的 資格,小說中呈現凶手作為(女)人的複雜面向,難免有「洗白」之意。
今天的雲不一定抄襲昨天的雲,現實卻終究要成為歷史,怎麼講好歷史故事(誰來判定講得好講得壞?)給現在的人聽,一向不容易。從不同角度看一個人、一個民族或國家的過去,往往基於當下的需求,不僅剖掘出更複雜的內涵,也暗示了此時或未來文化政治的走向。
平路多部小說皆本於現實人物與可考歷史,但是,她的書寫目的是為了改寫歷史嗎?為了替人物翻案嗎?她寫小說為了「講好台灣歷史故事」嗎?讀完《夢魂之地》,不僅與台灣政治歷史有關,也是悲憫無家可回者的小說,為與父親難以和諧、費一生苦苦描出自我輪廓來向父親喊話的子女眾寫,所有迷途、倖存的人,借一二人之身體耳口,狹路相逢。不為特定立場服務,只以小說家之眼望向幽冥,常民、大人物與神鬼之間,是創傷使他/祂波湧、匯流。就這個意義看,小說家竟扮演了與靈媒類近的角色。
小說裡有個詞,Daddy issues,戀父與仇父,仿父與叛父,一體多面。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認為傳統只討論怎樣做兒子,父親永遠是對的,造成扭曲的倫理;他倡議以愛代替孝,父親為兒子扛起黑暗閘門,讓下一代擁有合理的幸福,親代做出犧牲,而非要求子代做出犧牲。這樣的思維也還是當前進步思想中討論親子關係的主軸。然而,遍布《夢魂之地》,死者與生者、大人物與小人物均未能倖免的daddy issues,子代念茲在茲的卻還是「怎樣做兒子」,為了讓父親投來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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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魂之地》中包含幾條線索:一是中年女性之「我」和青年男子彥青,前者以扶乩問事、推拿工夫維生,後者則因為靈力滿溢而被「我」盯上,本想借力,卻逐漸相濡相知,他們都是二戰後外省移民在台灣生養的後代;二是鄭成功和蔣經國的痛鬱之魂,他們難以掙脫父親的蔭庇和陰影,糾纏入臟腑盤結如癌;三是台灣「囡仔神」三太子信仰,同時又與蔣經國被暱稱為「太子」一事相連。通靈者「我」自認曾受三太子保護,靈力將涸之際,無意卻搭上了蔣經國那條線,常民突然上達,竟爾深入了小蔣的恐懼、抑鬱、缺憾、焦慮。
近代東亞追求現代性過程中,以要求新倫理為切入點,並不罕見。舊倫理愈強固,顛覆手段就愈極端。小蔣留學蘇聯時因此兩度以公開信斷絕父子關係,更控訴老蔣家暴行徑。而台灣小說素有「孽子」「逆女」的「傳統」,同名小說主要寫同性戀愛違反異性戀婚家倫理模式,「離家自立」而同時又「渴父(母)」,或拉扯,或尋找替代,成為子代心靈的最大矛盾。《夢魂之地》裡的兒子們與父親的裂痕,則可能來自信仰的歧異,可能來自社會禁制與時代變遷下的必然。老蔣敗退來台,陽剛氣概的巨型翻車,彥青的父親是戒嚴體制的爪牙、青年人的笑柄,同樣面臨陽剛氣概受損的危機──兒子能做什麼?晚年小蔣體認到他在為父親做「防腐處理」,至於還年輕的彥青,曾想得到同儕認同而作弄父親,迷離之際卻痛訴自己不該把父親送到榮家,使他在孤獨中腐朽。
《孽子》雖然以傅老爺子對青春鳥的照護、青春鳥們在傅老爺子喪禮上大慟,象徵父子情結鬆動,即使雙方均為真正父子關係的替代之物,仍是雙方相互行動下的結果。《夢魂之地》裡我們更看到兒子的痛悔或追尋,以蔣氏父子來說,小蔣渴求愛、渴求父親認可,也渴求權力的讓渡;父親高高在上,從未走近,父親認可如彼岸一個頷首,而他的快樂既是親子的,也同時是權力的。
「太子」如果也算「孽子」,或許不在他一度曾作出仇父舉動,而是後來的他,以戀父包裝了弒父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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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使小說變成靈異筆記,《夢魂之地》的「我」對於通靈,並非愚信,她擁有現代知識,「我也會搬科學,靈力是粒子?是波動?」解為電磁波也行,「溢出的波,像是水灑在虛空中」。她知道外界的信與不信都不是鐵板一塊,為了讓彥青進入狀況,多方比喻:「升起天線」希望「接上特殊感應」,靈感「像窗玻璃上刷刷掛下來的雨水」,搭線進入另一個人的記憶,「點一下碰觸面板,萬花筒一樣,三百六十度實景環繞」,靈力枯涸時卻雜訊不斷,「想看新聞,卻轉到一堆奇怪的購物台」,更感官一點來說,「米酒、綠油精、蚊煙香、撒隆巴斯,一層掩映一層,各種氣味交相出現。好似走進『休息』的小旅館」。單純卻靈力充沛的彥青,則好像「Wi-Fi沒有密碼保護,完全不設防,誰都可以分享他網路」。「我」也時常把通靈、神明、退駕,和房屋貸款升降息、潮去了留下滿沙灘垃圾之類的尋常俗事相譬喻,沖淡獵奇感或神祕性。
「我」和彥青之所以能感應小蔣、鄭成功,接上死者的天線,正因為他們內心也存在著類近缺憾。生者的身體成為夢魂之筏,呼喊著的死者又何嘗不是生者以彼喻此的面具?《夢魂之地》並非單單疏通死者未能發出的聲音,也顯映了生者零落的內心,並且共同指向二戰後老外省移民們的執迷(不悟真的那麼可惡嗎?只能在政治更替之下成為笑料或垃圾?)──通靈者「我」說:「這樣的老人腦袋我進去過。細胞斷了電,整個腦袋像危樓,踹一腳就會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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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讀到《夢魂之地》裡的這些句子:
「童年遇到一些事,留在那裡,從此長不大,永遠是個孩子。」「張開嘴就錯了,老芋仔是汙名,一堆少小離家的孩子,盡是夭壽弄錯的人。[中略]……找不到歸所,在墓地裡同聲相應。」
「當年竟有勇氣做逆子,灰糊糊的麥田冒出新綠,他在原野上跑起來,腳步曾經多麼輕快。」
回不去的家。被辜負的期待。被父親嫌棄過、遺忘過的小蔣,永遠是個孩子,想奪回父親的關愛。然而,這位「太子」,也曾是某些流離失所者視為父親或救星那樣的存在,「太子」形影也曾護持過那些離家而永遠如孩子的老人(「我想回家!」)。台灣好幾代人的學校音樂課本內都收了紀念歌譜,把老蔣唱成「民族的救星」,依傍著他編織的大夢來告慰離亂的苦痛。假作真時,無為有處,有一天,當你,你,還有你和你,發現一切不過騙局,可不可以像原諒父親那樣地原諒他/祂(們)呢?
《夢魂之地》末尾,好一幅後現代圖示,三太子搖滾起來了,奉給囡仔神的供品也進化為時髦玩具。不管哪個「太子」,都有退駕的時候,迷途而渴望關注的孩子,卻永遠都在。
民主社會,「我」回到舊地,「大房子」讓位給村民作活動中心用,常民日子熱鬧而恆遠,勝過紀念遙遠的神與父。
●本文摘選自木馬文化出版之《夢魂之地【平路台灣三部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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