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的奧義》作者最新力作!現任機師鳥瞰世界的抒情觀察

身為飛行員的作者將二十多年來降落在小時候想像中城市的遊記寫成文章,以身在家鄉的視角出發,探索從小嚮往的城市風貌,在往返各大城市短暫停留的期間,親身走訪想像中的城市,發掘與眾不同的特色,並將內心的獨特看法撰寫為文。(編按)

第一章 起始城市

、鹽湖城、米爾頓凱恩斯、開羅與羅馬

文/馬克.凡霍納克(Mark Vanhoenacker)

我在將近不惑之年時,讀到一首史詩──美國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長詩鉅作《帕特森》(Paterson)。在引文中,威廉斯說明這首詩的前提:「人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在開始、追尋、實現與完成人生的過程中,如果發揮想像力,則許多不同層面都是城市可體現的;任何城市的所有細節,都可以用來表達他最親密的信念。」

這並不表示,我一直意識到自己像座城市。但如果我們確實就像城市,那麼城市也可能像人。這麼一來,我會想要思索一下匹茲菲是誰──那裡的街燈如神經系統般相連,思維則在八月午後馬路上的空氣反射層中悠蕩,記憶慢慢掉落到一月湖面,穿過冰層沉入灰黑色的深處。

如果城市就像人,那我就比較理解為何我們稱城市為母親:麥加與亞松森(Asunción,巴拉圭首都)是城市之母,開普敦則是母城;正如吉卜林(Kipling)在詩作〈獻給孟買城〉(To the City of Bombay)中,憶起他的第一座城市(「我眼中的城市之母/因為我在她的城門裡出生」),並描述人對故鄉的牽絆,就像「孩子拉著母親的衣裳」。

的確,這解釋了為什麼我們會以人類的詞彙來訴說城市的各個層面:城市的精神與靈魂(這個觀念至少可以追溯自柏拉圖);城市的心臟、動脈、肺與骨骼;城市的姊妹,甚至伴侶──例如吉達(Jeddah)也稱為紅海新娘;而威尼斯愛水域,水域也愛著她,因此每年威尼斯總督(或現在的市長)會儀式性地把婚戒拋進水域,時至今日依然如此。這也解釋了為何我們能深深愛著一座城市,只要閉上雙眼,就能想像出城市仰望著天空的臉龐,或者嘗試想像在城市的第一天,天空是何種模樣。

匹茲菲

我穿過泥濘操場,從中學的校園走出來。父母有個好友好像養成習慣,總要提起某年感恩節時(那年聚會就是在她家舉辦),我走到她椅子旁,咕噥著:「這是我碰過最爛的感恩節!」她說,那時我三歲。

現在,十二歲的我對自己說:「這是我讀過最爛的中學。」瑞奇要搬到康乃狄克州了,這位朋友曾和我一起搭樹屋、在森林閒逛,把硬幣放在貫穿匹茲菲的貨運列車行駛路徑上,之後再去尋找硬幣殘骸。瑞奇的爸爸對我很好,他有輛跑車,偶爾會帶我去狩獵。他在奇異公司(General Electric)上班──匹茲菲最好的工作大多來自這家跨國企業,而最近他獲得晉升,要到公司總部任職。

少了瑞奇,我會很難過。中學生活很嚴苛,但瑞奇很堅強,也比我受歡迎多了。他和我不同,沒有人會叫瑞奇書呆子、怪胎,或說他是同性戀。而就算他有語言障礙,也沒人敢取笑他──只要和瑞奇在一起,就沒有人敢取笑我的語言障礙。沒有小朋友膽敢跟瑞奇講,在某個日期、時間或地點要揍他一頓;不像我,今天就得面對這種事。

最後一堂課下課後,我從儲物櫃拿外套,小心翼翼地往北穿越操場。從昨天開始,我就胃部翻攪。我告訴自己,該來的就是會來。我以前就碰過這種情況,也曾經跟媽媽告狀一次。我要她保證不會打電話到學校之後,她告訴我,起身反抗很重要。

哥哥也告訴我該怎麼辦。從他七、八歲,我五、六歲時以來,我們三不五時就打打鬧鬧,爸媽說這是我們的「日常」。有時候,日常是發生在室內,有時候則在一堆落葉間,或剛在後院蓋好的雪堡上。哥哥總是贏家,因此這會兒我一邊走,一邊努力記住他跟我說的話。我會盡力。

我一腳跟著另一腳,小心踏出步伐。現在我已來到操場中央──正確的時間與地點──可是沒看見那個威脅我的小孩。我還不了解的是,那個人就算說話的當下是認真的,也可能根本不會記得自己講了什麼,即使那些話害我整個星期、整個月都變調。

我經過幾個其他小孩身邊,但我怕的那個人沒有在等我。我知道不要回頭看,也不要跑(一腳跟著另一腳)。我來到操場的北邊,開始走上操場對面一條陡峭的街道。

幾分鐘後,我抵達這條路的頂端。當我俯視平緩的山坡時,呼吸放鬆了些。我回到我家沒上鎖的廚房門口,把門打開,放下書包,用家裡剛裝好的第一台微波爐做了熱巧克力,還裝了一碗多力多滋。我把點心帶到樓上的房間書桌。在我開始寫功課之前,我拿出一張白紙,在最上面以小小的大寫字母,寫上我想像中的城市的名稱。然後我開始畫圖,彷彿是第一次畫似地──從鄉間蜿蜒而出的鐵路、兩條跑道,筆直的新街道線條。

京都

戴夫(Dave)與我躺在相鄰但不完全相連的日式蒲團上,讓煙霧在頭上盤旋。香菸是七星牌的;七是我最愛的數字,原因只是許多飛機上都有這數字。一台隨身聽放在蒲團之間的榻榻米上,我們各自戴著一隻耳機。隨身聽播放著電子樂團「謎」(Enigma)的樂曲,這是我今年夏天才認識的音樂,啟發著我們以香菸在頭頂的黑暗中緩慢繪製八字形;在音樂引導下,煙軌在消逝前再度被餘火重新環繞。

那是在八月,在日本高中的暑期寄宿家庭計畫已近尾聲。我為此存了兩年的錢,在餐廳洗碗,並在攝氏零度以下的清晨於雪中舉步維艱地送報。但這趟旅程完全值得我每分每秒的付出。

這趟行程大約有十二人參加,大部分是像我這樣的十七歲學生,即將開始讀高中的最後一年。我們在東京待了幾天──在得知這是史上最大城市時我好驚訝──之後在日本西岸的金澤市度過一個月。每個人分別住在一個日本家庭(我的寄宿家庭把他們新來的小狗命名為馬克二號;過了幾年,當我在大學時重訪日本與寄宿家庭,這隻小狗在我一進門就搖搖身子、開心蹦跳,即使我只在牠最小、最可愛的日子見過牠。)平時大家一起上語言課程,而在搭機返家之前,則來一趟短短的京都之旅,參加者只有我們和導護員梅格(Meg)。她是美國的研究所學生,剛在我日誌的最後幾頁,以大大的字母與底線寫下她要我時時記住的事:無論你去哪裡,你就是在那裡。

我喜歡這段話,雖然不確定是不是理解。她的意思是,無論你去哪裡,都應該要完全著重於當下嗎?或者,在我看來似乎還有相反的意義:即使最遙遠的旅程也無法讓你逃避自我?

這天雖然是我第一天來到京都這個城市,但思緒卻越來越集中在遙遠的匹茲菲;過幾天就得回去,別無選擇。爸媽去年離婚,媽媽離開匹茲菲,後來又回來;她買了棟小房子,距離爸爸、哥哥和我仍住著的家只有幾條街。那間公寓所在的街道會往南離開匹茲菲,而我們會在她的小公寓裡一張新的圓形玻璃桌邊,尷尬地吃晚餐。

同時,爸爸正在和一個人約會,我預期他會再婚。爸爸的約會對象待我很好,但我還得再過個幾年,才會對她有一半的客氣。不過,現在她和我至少有個共同點:飛機。她已逝的第一任丈夫是私人飛機駕駛;他在匹茲菲市立機場學習飛行,我也是。她說過自己對飛行的熱愛,還分享了故事;其中一則是說,她的先生曾駕著飛機載她從匹茲菲飛到紐約,並在晚間八點零二分,為單引擎塞斯納一七二(Cessna 172)取得降落許可,在甘迺迪國際機場最長的跑道上落地。

我很高興能聊到任何關於飛機的事,或是聊聊甘迺迪落地費用的時程安排(她說,八點之前是二十五美元,過了八點只要五元);但這改變不了的事實是,父母離婚,原因不明,讓我也覺得很難受。出走還比較簡單,就像今年夏天這樣,我甚至能暫時忘卻發生過這樣的事。

日本距離遙遠,也讓我更看清楚自己的家鄉。我第一次理解到,一方面有無數的城市像匹茲菲,另一方面,你出生地的名稱永遠固定了──這看起來是小事情,但其實很重要;在其他時代很可能會成為你名字的一部分,並傳給後代子孫。

我也第一次想到,對父母而言,匹茲菲不太像後來會成為家鄉的地方;對爸爸來說尤其如此。他出生在比利時的西法蘭德斯省,並在布魯日(Bruges)接受訓練,成為天主教司鐸。之後他離開比利時,到當時的比屬剛果(Belgian Congo)任職,然後又飄洋過海,在巴西三大城市工作十年。

媽媽到匹茲菲的旅程比較直接,但我看來仍相當不可思議。她出生在賓州無煙煤產區的小鎮上,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來自立陶宛。雖然母親成長過程中多半是說英語,但一輩子都能輕鬆運用許多立陶宛文。她在青少年時期,成為俄亥俄州辛辛那提郊外的傳教團體成員。團體派她去巴黎,並計畫送她到印尼。不過,她決定離開這個組織,搬到波士頓。

一九六八年春天,多年來一直為信仰掙扎的爸爸正從巴西前往比利時,中途停留在波士頓;有個跨種族的普世教會合一組織(interracial ecumenical organisation)邀請他到羅斯伯里(Roxbury)談談社會經濟正義計畫,那是他和司鐸同仁在巴西的城市薩爾瓦多所發起的計畫。媽媽參加了這場演講,並邀請爸爸隔天晚上一同晚餐。他們交換了地址,但爸爸了解到媽媽已有男友(其實是誤解,或許是因為不太擅長美式英語的對話),這又多了一個理由,讓他認為自己繼續返鄉之旅後,兩人就永遠不會再見面。

在比利時,爸爸找上布魯日主教,表明已決定要離開神職(他後來寫道,已找不到理由,「過著不再屬於我的生活」。)。爸爸在筆記中寫道,他的上司在接下來幾個月堅持要再開三個會,並訴諸「聖多瑪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在十三世紀就已經確立」的主張,確保他相信上帝的存在;不過這些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爸爸認為,美國允諾新的開始;他在美國的友人也這樣想,包括與他魚雁往返的媽媽。於是他再度越過大西洋,媽媽到洛根機場(Logan Airport)接他。隔年,兩人成婚。他們在波士頓待了幾年,之後搬到佛蒙特州的伯靈頓(Burlington),收養了我哥哥;他出生在巴西的若昂佩索亞(João Pessoa),是爸爸旅居巴西十年期間所待過的大都市之一(他在筆記上留下的標題是:「美洲最東的城市」)。

不久之後,爸爸在匹茲菲找到工作。父母都沒見過這座城市,雖然他們曾到伯克夏一帶的其他地方度蜜月。他們在匹茲菲度過第一個冬天之後的晚春,我誕生於世。

我在日本交換學生時,其他同學是來自亞特蘭大、坦帕(Tampa)、舊金山、芝加哥與紐約這樣的城市。這群新朋友當中,只有一個聽過匹茲菲;我把這個經驗(以及他們之前都不認識我的事實)當成是一種自由。我不必告訴他們我最近才擺脫語言障礙;我相信他們有幾個人懷疑我是同志,但沒有人會以我最常聽到的刻意羞辱來表達;我不必告訴他們我的父母離婚,也不必說出和家鄉朋友來往的簡短歷程──當我向他們聊到與這些朋友的友誼時,聽起來好像是從出生以來就是如此。

我大半輩子都夢想著能與匹茲菲保持距離,但當這個夢想成真時,反倒有個層面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當我從遙遠的太平洋彼岸回顧我的生命時,我發現自己雖然很擔心回家(回到高中、回到離婚的父母身邊、回到我有時會等不及再度離開的城市),然而我愛我的家鄉也是事實。

這種矛盾就呈現在與其他同學聊到匹茲菲時,我會說些善意的玩笑話。事實上,這種關於匹茲菲的善意玩笑成為我那年暑假課程中的「強項」,而我以前從來不擅長這麼做。我說,你需要有通關密碼,才能翻山越嶺,進入匹茲菲,而且需要簽證。一位來自布朗克斯(Bronx)的新朋友笑了,並問我會不會還有特別的握手方式。我告訴她:有喔,還有一種方言,如果我想要的話可以隨時切換,但這樣妳就聽不懂我說話了。(我已能開玩笑,說出自己不被人理解。)

這年夏天我結交的朋友當中,最親近的就是戴夫。戴夫和我一樣喜歡飛機。他很逗趣,我們經常大笑;而每回要兩兩分組進行語言練習,或是在巴士上找位置,或是在客棧裡同住一室,我們都會選上彼此。他跟我說起他的家鄉加州,我則告訴他匹茲菲的事──不光是些俏皮話,而是使盡力氣,想解釋那裡真正的情況:山丘看起來如何、初雪何時飄下、我哥哥惹上什麼麻煩、我那一小群朋友是誰──你不會相信我們做過什麼樣的瘋狂舉動,一下這樣、一下那樣。

這間客棧安安靜靜,房間近乎黑暗。下一首歌曲傳來,於是戴夫和我都點了另一根香菸。這時,我想起匹茲菲的一個同學;我們站在他家廚房吃麗茲餅乾時,他的妹妹告訴媽媽,她認為我是同志。他們的母親一手放在我肩上,要我放心:「噢,別理她。如果我認為她講得沒錯,我怎麼可能還讓你留下來過夜呢?」

忽然間,在這間京都客棧,我察覺到有個感受慢慢接近,於是我明白,自己並沒有離開匹茲菲(無論你去哪裡,你就是在那裡。)我那時還不知道這叫羞恥,但我知道,自己要想點別的事。

如果不去想我的想像城市(我十七歲了,如果想像一座城市是個該放下的幼稚習慣,現在就該放下),那就想想京都吧。在抵達之前,我研究過這座群山環繞的城市地圖,試著理解隨處可見的河道、寺廟與神社。梅格向我們解釋,或許我們覺得「京都」很陌生,但這兩個字在日文中,意義可說是再明確不過:「京師」與「都市」。我也深深迷戀這座城市的歷史感,同時深受另一項事實所吸引:自地球存在以來的大部分時間裡,這裡並不存在城市。京都有第一天嗎?

書名:《想像一座城市:詩、河流、夢與記憶中的城市──詩人飛行員鳥瞰世界的抒情觀察》
作者:馬克.凡霍納克(Mark Vanhoenacker)
出版社:臉譜出版
出版日期:2023年08月31日

我往蒲團一靠,而當我抬起頭,旅遊指南中折疊地圖上的簡單草圖,彷彿在我眼前重現。香菸燃燒,煙霧繚繞。有時候,我開始忘記自己在哪裡。之後,戴夫說話了,而我想像著上方是京都地圖,彷彿這座城市在等我回答。

四下一片沉寂,只有我們其中一人吸氣時的劈啪聲;我試著想像,這個房間沒有天花板、客棧沒有屋頂,於是我們的香菸會在日本的星空下盤旋。或者,我也在上面,俯視燈光,俯視我們;這時的我們就躺在蒲團、躺在這擺在低矮榻榻米上的床鋪上。在家鄉,這種高度的床鋪只有鞋子會睡在上面。接著,戴夫談到他的一個朋友,講述關於那個朋友的女友的故事。在這近乎黑暗的環境中,我們可以是任何人,身處任何地方。

●本文摘選自《想像一座城市:詩、河流、夢與記憶中的城市──詩人飛行員鳥瞰世界的抒情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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