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作家王一梁的《不自由筆記》
文/王一梁
薩波卡秋(subculture):亞文化,是我年輕時代擁有的一個神話。在這個神話裡,我的一群朋友都變成了一個個特殊的人物:他們是如此充滿個性、具有獨特的魅力;如此的嶄新,是人類史上從未有過的、任何一本文學史中都不曾出現過的新人。
所以,要想真實地思考他們、描述他們,就只能從一種獨特的文化眼界中獲得。那麼,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文化呢?它能從傳統文化、主流文化中獲得嗎?能從科學文化、西方文化中獲得嗎?
「亞文化」是西方六十年代產生的一種文化觀、一種看待人類文化的新眼界。在那些日子裡,它成為了我思考問題的一種工具,從中使我看到了一線曙光。
當這種思想出現了,事實上,立即就有了一個人,他接受了這種思想並且採用了這個稱呼,在人群中,用一種最大的傳播熱情、一次又一次地喊出了:「我們是一種亞文化。」「評判吧,非議吧,定罪吧!但這和『這一群其他的中國人』又有什麼關係?」這個人就是卡欣。
因此,當我講述卡欣的故事,使用「亞文化是什麼」這個題目,可以說正是適得其所。事實上,也正是通過卡欣,這個人群中的熱情洋溢的傳播者,使我們看到了「亞文化」——這個出生卑微的詞(亞,就是次一等、不重要的東西。因此,亞文化在字面上的直接意思就是:一種不重要的文化)是如何以一種卑微者的財富為自己贏得自由、笑傲人世的。
原先,該文的題目是《唱給亞文化的一首歌:一個卑微者的財富》,從感情上說,我更喜歡這個題目,正如我喜歡《浪漫主義是什麼》的原名《唱給浪漫主義的一首歌:一個無知者的財富》一樣。最後我之所以還是選定了目前的題目,這是因為現在看來,它們更加符合於我的思想的歷程。
當突然意識到一個現在的我,重視思想歷程更甚於重視感情歷程,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和我的朋友們,在這個世界上都已歷經人生的滄桑。
和許多人一樣,我的早期生活是在崇拜中度過的。
少年時代,因為我遇到了一個我心目中的哲學家,便開始研究起了哲學。後來,又遇到了一個我心目中的數學家,我便研究起了數學。以後,我又遇到了一個詩人,那是在我的青春後期。這是一段生活得最快樂的日子!以後,我又遇到了一個處於神祕主義萌芽狀態中的詩人,因為他同時還是一個學者,他這兩方面的才華引起了我內心的共鳴。於是,也就有了我和他共同自發地沉浸於瑜伽、釋夢、神話創造的日子!
現在想來,我青春的朋友,他們不僅為我帶來了異常豐富的生活、創造靈感,而且,他們還都在不同的時期,用他們各自的異彩、獨具的精神為我帶來了哲學、數學、美學、詩、神祕主義這一筆人世間最美好的財富。當然,還有浪漫主義與亞文化!
可以這麼說,我之所以曾試圖去擁有知識,正是因為我的朋友,他們首先在我的心中成為了這種知識的化身。在我的青春時代,我總是會這麼想:「這個朋友之所以這麼神采飛揚、超凡絕俗,正是因為他擁有了這一種知識。」因此,對我說來,追求知識,也就是為了去接近、擁抱這樣的一顆顆心靈。
如果沒有陳耳、卡欣這樣的「這一個」朋友,那麼,我想我就不會去思考「浪漫主義是什麼」、「亞文化是什麼」這樣一類問題的了。同樣,生活中,如果沒有這樣一群朋友,那麼,我也是絕不可能讀懂羅亭,從而寫下「現實主義是什麼」的。
浪漫主義是什麼?我們當然可以通過研究雨果,從歷史上那些鼎鼎大名的浪漫主義者的身上獲取答案。但是,這樣的一個答案,如果不是為了活人去尋找,又是為了誰呢?
在這個世界上,死人是不再需要知道答案了。雨果在他活著的時候,一定迫切地想知道「浪漫主義是什麼」。但是,他現在卻不再需要這個答案了,實際上,通過他的死他也已經完成了這個答案。
現在,這種答案就叫知識。而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一種知識既可以拯救人性,也可以敗壞人性。
事實上,知識只有在它通過我們的人格的存在,從而重新獲得了一種生命之後,這種知識這才可能成為我們所擁有的一種智慧。
這些年來,為了接近朋友的靈魂,我曾追求過知識;只有到了現在,當我發現朋友每天都在活生生地成長著的人格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來,我所追求著的正是智慧。
哲學在希臘的本意中,據羅素的引證,也就是朋友的智慧!
一個研究哲學的人,即是一個關注著朋友的智慧的人,象這樣的人,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也是會自願放棄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任何權力的。
知識即權力。而哲學在這個世界上,瓦解的正是這樣一種由知識所帶來的權力!早期,亞文化之所以成為了我們真實的生活,就在於我們一起放棄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權力——這種權力曾經可以通過知識、主流文化為我們獲得。但是,在各自真實的內心呼喚下,我們還是放棄了這種權力。
放棄了權力,同時也就意味著放棄了知識。因此,儘管我們生活著,但是,關於我們活著為什麼的答案,卻再也沒有什麼現存的答案可尋了。然而,沒有現存答案的生活,並不就一定是地獄般的生活。雖然,我們迷惘了,但一群迷惘的朋友,共同在一起生活卻是美的,是充滿友情與關懷的。一個迷惘的人,也就是一個在世界上放棄了任何權力的人。
當知識和權力已經將人的創造力與我們的人性束縛住了,這時候,風吹來,把一朵朵擺脫了任何束縛的、自在地飄蕩著的雲聚集在了一起。從雲朵的迷惘中,我們曾經從中找到了我們青年時代的群體的象徵。當時,我們正是以這樣一句簡單的口號來表達我們自己的:「我們是迷惘的一代,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已經放棄了我們所有的權力。」也正是在這種亞文化里,我們開始充份地體驗到了不存在任何權力的文化是怎樣的一種形態、充份地體驗到了人與人不再相互管理與統治的文化是怎樣的一種形態,從而開始了我們每一個人自由地沿著我們自己的命運的規跡,走向了一條實現我們自身的人格的道路。
我相信,依靠著朋友的智慧,那一朵朵同樣也是束縛了飛鳥自由飛行的雲朵,我們最後也都能夠將它們全都吹散掉,就像當初,依靠著朋友的智慧,我們把這一朵朵雲聚攏過來一樣。
雲朵是不可能永遠成為我們自由、解放的象徵的,只有飛鳥,才是自由與解放的象徵。而到了這個時候,也就是朋友的智慧,自由地結出了花朵與果實的時候。
●本文摘自 心靈工坊所出版之《不自由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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