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放／急性腹內出血：外科醫師生涯的三部曲

病人最終的命運，有時連醫師也意想不到

日前新聞報導，醫學中心急診一位腹膜炎的病人，因加護病房滿床被迫轉院開刀。但臨床上有一種腹部急症，即使加護病房沒床，也必須優先入手術室搶救：急性腹內出血合併休克。三十多年外科醫師生涯中，有三例讓我印象深刻，象徵不同階段的心路歷程，堪稱外科生涯急性腹內出血的三部曲。

第一例發生在我外科住院醫師時期，輪調中部山區某醫院。晚上值急診送來一位車禍的大學生，脾臟撕裂傷合併出血休克。我呼叫值班主治醫師安排手術，不料接到的指示卻是：「病人狀況適合轉院嗎？」我的熱血頓時冷卻一半，答：「救護車在崎嶇山路一小時，恐怕撐不住。」當時年輕氣盛，沒考慮在偏遠山區半夜動刀，若無麻醉血庫支援，技術再好的外科醫師也可能下不了台。主治醫師最終採納我的建議，兩人忙了一晚，順利將脾臟摘除，病人康復出院。我看到趕來陪伴的病人女友，相偕在花圃彈吉他合唱民歌，那一幕至今難以忘懷！第一次意識到身為外科醫師存在的價值，世事雖變幻無常，但也可以因我的努力與堅持而有所不同。之後結束輪調回到醫學中心，繼續過著夜以繼日的生活。

第二例在數年後，我通過專科考試升任主治醫師，正是意氣風發之際。一位年輕人騎機車夜遊自撞電桿，急診診斷重度肝臟挫傷合併腹內出血。肝臟手術遠比摘除脾臟複雜，無法單打獨鬥需要團隊合作。我呼叫外科主任請他趕來，與這位當年中部地區肝臟外科的權威，師徒兩人一起在腹腔血海中，切除了碎爛的右肝葉。然而，輸血一萬毫升使得血液難以凝固，肝臟切面還是汩汩滲血，在手術台上奮戰到凌晨三點精疲力竭，只能採取大片紗布填塞腹腔的方式壓迫止血。病患血壓很低，我向家屬解釋極不樂觀，趕來的母親聽到此噩耗，雙膝一跪：「求醫生救我兒子，只要能夠救活，要我做什麼都願意！」

這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家屬當面向我下跪，一時手足無措，將她扶起，保證盡全力救到最後，儘管實際上也只能盡人事輸血而後聽天命。病人在恢復室留觀過夜，生命徵象奇蹟似地穩定下來。兩天後再行剖腹取出紗布，病人住院兩個月終於痊癒。事後想起病人母親的驚天一跪，出自為母的親情至性，是否真有泣動天地鬼神的效應？無論如何，那晚能將病人從鬼門關拉回來，的確讓外科醫師自覺很有成就感！當然不是每位病人都能如此幸運，但「只要醫師不輕易放棄病人」，病人最終的命運，有時連醫師也意想不到。危急時刻真能救死扶傷，在外科醫師的成長過程中，是足以肯定自我的心路歷程。

一台早已遺忘的手術，多年後卻傳來回饋

時光荏苒，我已是醫學中心獨當一面的主治醫師，卻遇到醫界氛圍改變，內外婦兒急診五大皆空，醫學系畢業生棄選外科，年輕醫師改走醫美等不需值班的輕鬆科。外科醫師青黃不接，資深主治醫師每月仍需值六天班。第三例出現在值班傍晚，剛開完一天的常規手術，就接到急診通知一位未滿二十歲孕婦，因腹內出血在某觀光大縣部立醫院緊急開刀後仍無法止血，正由救護車十萬火急送來。棘手的是出血原因不明，孕婦無法做輻射傷害胎兒之虞的檢查，只能直接剖腹探查，我決定不回家吃飯留在醫院等候。

病人送達後推入手術房，赫見半凝血塊覆蓋內臟，五個月大膨脹的子宮表面布滿了怒張的血管，判斷出血元兇可能是漲大的血管破裂，瞬間導致腹內大量出血休克，後因低血壓和血塊壓迫暫停噴血。於是將還在滲血的血管結紮，清空血塊沖洗腹腔，照會產科審視胎兒後縫合傷口。緊急剖腹時為了找到出血點，畫刀上下延伸形成縱深很長的傷口。

當晚回到家近午夜，妻子仍在等我，學齡女兒已入睡了。術後由外科與產科共同照護，所幸母胎均安順利出院。我的生活繼續像是陀螺，每天忙到不可開交，記憶堆疊了一層又一層，值班天數超過一千零一夜，那一晚不過是其中平常的一晚，執行過千例的剖腹探查，那一台也只是例行之一。我已全然忘掉那個病例，直到多年後從第一線退休，醫院任職的同事傳了醫師節晚會的照片給我：「你是她的救命恩人！」

原來，晚會邀請一位入圍金曲獎及得過雙金演員獎的歌手演唱，提到二十年前和醫院淵源的往事：年輕時她曾從其他醫院轉送醫學中心搶救，幸運得以重生。經過比對姓名和手術紀錄，就是當年那位急性腹內出血的孕婦。這位歌手成名後，極少推辭醫院公關的邀約，應與她和醫院的這段故事有關。當年的胎兒已平安長大成人，而拜網路之賜搜尋到相關的報導，得以還原當時場景，和病人自述的心路歷程：「曾經鬼門關前走一遭，經歷一場驚險的死裡逃生」、「曾經昏倒送醫，血管破裂積在腹腔但查不出原因，醫生動刀後宣告她不治」、「奶奶跪在醫院大廳對老天呼喊，爸爸不放棄她轉送台中醫學中心，肚子剖開二十公分，最後命撿回來」。

看完報導，腦海中的畫面歷歷如繪，不禁感慨系之。三十年來所有值班的夜晚和假日，剎那之間似乎有了存在的意義。每一個值班夜晚、每一次假日值班在開刀房度過的時光，等同於親職的缺席，而日復一日看不到盡頭的忙碌，在疲累不堪之餘，也曾自問如此付出究竟所為何來？難怪注重生活品質的年輕醫師為之卻步，不願走救死扶傷的外科。然而，多年前如常的一晚值班，與一台早已遺忘的急診手術，多年後卻輾轉傳來回饋！當晚我的處置作為，和一位素昧平生危急病患的生命歷程，意外交會之後，有了奇妙的連結，最終得到令人欣慰的結果，誠屬始料未及。於我而言，身為一位外科醫師，這段「先生緣，主人福」的連結，是金錢與價格買不到的報償，是世俗的功利與名位也無法交易換得的回饋，這是那年醫師節，上天贈與我最特別、值得珍藏於心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