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良／船上的嘴比浪難伺候

一艘船在汪洋大海能跑多久、航行多遠，是由船上一天機器吃幾噸油、船上的人吃幾頓飯來決定。而我是這艘大船的小小輪機實習生，才剛從餵船吃油做起，沒想到不到百日，長官和前輩看我常下船買菜，再回船搞私廚，竟要我當「伙委」，搞定全船三十多人每天吃的問題！

難討好每張嘴更難應付每個人需求

海專畢業後，我搭機赴北海道苫小牧港接船，夜宿神奈川縣橫濱市轉機，晚上在中華街找吃的。我首次出國，驚覺日本物價竟是台灣的四倍，憂心忡忡自己那一點點薪水往後要怎麼活，直至報到才知船上有供三餐，也因全船都是台灣人，大廚老蕭做的都是家鄉菜。

被戲稱「野雞船」的我們這艘萬噸級散裝貨輪，沒固定航線，哪裡有貨就往哪裡跑，往往快跑完才知下趟要去哪，再依航程計算要加多少油、帶多少糧。由於船要越洋遠行，各個港口油價不一，往往是由船公司精算後，才通知我們在哪個港口加油、加水，順便上糧食與補給品。

船艉左右兩舷各有一個餐廳，右邊是專供長官（officer）開會和用餐的，被稱作「官廳」，其他人（crew）則在左邊。廚房夾在兩廳中間，但兩邊伙食是一樣的，船公司給每個人每月伙食費亦是固定的，統由管錢的二副打理，供餐形式、菜色則由三個月輪值一次的伙委們決定，且是從甲板、輪機兩大部門各派一名officer、crew，四人組成。

年輕人容易餓和嘴饞，首次越洋航行到美國阿拉斯加居然是錨泊沒下地，我因忘了在日本採買消夜與零食，只得向同事借泡麵、罐頭充飢；回日本港口，我騎著向二管輪借的腳踏車，在閉店打烊前採買，夜深人靜時摸到crew用公家小電爐與鍋具煮消夜，享用專屬自己的深夜食堂。

偶爾接更或肚子餓的前輩來了，見了我的消夜都會說：「吃得不錯嘛！」「很會煮喔！」我當然心領神會地要他拿個碗筷一起吃，順便聊聊天，排解大洋航行的寂寞。日本蔬果多很新鮮清甜，販售時也多整理得很乾淨，稍微清洗就可下鍋，我還常買蘿蔔、大白菜等耐保存的蔬菜回船，或煮食或醃漬成泡菜佐餐。

廚房下層有冷凍庫、冷藏庫和乾貨庫，由大廚、伙委指示分門別類儲存；幾次航行前，我在幫船加完油，還得跟著前輩到後甲板搬運糧食。由於品項眾多、數量龐大，我好奇他們是怎樣到市場買菜的，大副說，不是真的到市場買，而多由伙委和大廚開會討論數量、品項，再通知靠岸的船務代理、高辦店（船舶食品供應商）先行採購準備。

船在航行中很難吃到新鮮蔬菜水果，必須能耐冷藏儲放，肉類和水產品也絕對是冷凍的，預防斷炊還要多備超過十五天糧食。此外，汪洋上哪有天天風平浪靜，遇到狂風巨浪還得開伙，大廚的辛苦可想而知。

儘管菜色每天、每餐有變化，但吃久難免有人嫌膩和抱怨，大半輩子在船上燒飯煮菜的大廚老蕭總是回話：「要吃好的，回家去吃！」飽經風浪的水手長常用台語：「出外人食個沒枵咧都好囉！」老跑船的前輩則說：「吃糟點，可以退伙退多點啦！」退伙是什麼？直到後來二副來發錢，我才知道當月伙食費扣除採買的剩餘，就會平均退還每個人；這也顯示船上伙委不好當，很難討好每張嘴，更難應付每個人需求。

過鹹水的果然魚躍龍門就身價不凡

這天我在主甲板測量油艙存油，大副跑來說大家推選我和新來的三副、三管與一名水手輪值伙委，晚飯後要和大廚開會。我莫名其妙地當伙委還到官廳開會，也似懂非懂地討論採買品項和數量，但新人伙委們還是相約到青森的菜市場逛逛，除了比價以供未來與高辦店談價，還企圖找些生鮮、新穎的讓大家新鮮一番。

日本市場不興討價還價，語言不通的我們要買新鮮魚貨的訊息迅速傳開，攤主們紛紛熱情吆喝、招手，一名魚販示意我們多買可以講價，我們一口氣買了十萬多日幣的鮮魚、蝦子等，他也同意幫我們把其他採買送到船邊交貨。

逛一家超市，我瞧見玻璃櫃裡有熟悉的「新竹米粉」，可價格竟是在台灣的六倍──過鹹水的果然魚躍龍門就身價不凡！咬咬牙，還是買了二十多包回船。當晚老蕭用新鮮魚貨做料理，還炒了個天價米粉，全船雖是一掃而空且讚聲不絕，都笑說要我們伙委一直當下去，我卻擔心退伙退少時會挨罵。

之後，公司通知我們到福岡的門司港載包裝水泥，前往遠在中東的科威特。這趟水路近萬浬，航行超過一個月，中途僅能在新加坡錨泊加油、加水與上補給，因此，離港前我們採買的糧食教各個庫房幾乎爆炸。

當船至新加坡，我抽空搭交通船到街上逛，找了家飯店吃午餐，老闆端上一盤久違的空心菜，頓時離鄉的苦楚和想家思緒湧了上來，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餐後，我立即收購店裡與鄰店的空心菜帶回船上分享，老船員們看到翠綠鮮嫰的空心菜皆滿心歡喜，邊吃邊說已經好些年沒吃到這味，餐後繼續閒談難忘的家鄉美食。我明白，漂泊異鄉許久的人，最魂牽夢縈的就是故鄉的人與家裡的味道。

穿越馬六甲海峽要轉進印度洋時，船上收到公司電報，指示科威特除了產油，連水都是進口的，要我們卸貨時加滿便宜的油，而昂貴的水是不加的；船長即刻下令每天只供水十五分鐘，這是我首次到熱帶又限水，真正體驗了民不聊生，大家雖叫苦不已，也只能咬牙硬撐。

在船進波斯灣前，我們幸運交卸了伙委任務，不料航抵科威特港，卻因船席不足，只能在外海拋錨等候。這一等就是十四天，接任伙委氣急敗壞說：「東西快要不夠吃了，我們在這也沒法叫高辦店送貨呀！」也許阿拉聽到他的呼救，翌日清晨我們意外得到許可進港靠泊卸貨。

然而，當晚我們沒能如願吃到新鮮蔬菜。伙委無奈表示，這裡是回教國家不吃豬肉，而且什麼東西都是進口的，什麼都貴，只有羊肉還算便宜……伙委勉強上了些糧食，蔬菜水果少得可憐，到南非德班港的那趟水路我們天天都在吃羊肉。

出門在外，很多時候除了入境隨俗，更要凡事包容忍耐，尤其是吃的方面，要不就應了老蕭那句口頭禪：「要吃好的，回家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