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大城快打旋風

日光朗烈，晴藍欲碎的天穹間或垂散著幾綹游絲般細淡的雲紋。

光天之下，我獨自參照手機導航，一面揮汗張望、一面舉步前行，姿態就彷彿涸轍之鮒，隨時要被過量的紫外線曬蔫。

這裡是泰國的大城，坐落於曼谷以北僅約百公里的三河交匯之地，也是暹羅歷史上，存續期最為悠久的王朝首都──作為昔日阿瑜陀耶王國的核心城邑，此地曾輻輳著百工百業，來自世界各國的船隊亦紛紛攜帶商貨、緣著昭披耶河長驅直入，由是蕩開一片稻香洋溢的盛世榮景……如此國祚綿延了四百多年，儘管最終難逃緬甸大軍壓境摧折的命運，可是時迄於今，旅人仍不難由古城區遺留的牆基和柱礎，去推想王宮的格局、佛殿的廓貌，感知殘壁斷垣間幾抹湮遠的輝煌。

而我獨自尋覓，步履數度輾轉於眾多斑駁陸離的荒墟，只為還原記憶中一幅經典而永恆的場景──那是上個世紀八○年代末，日本電子遊戲公司卡普空發行的「快打旋風」橫空出世，當中饒富特色的人物設定、充滿冒險意味的劇情，以及別開生面的雙人對戰模式，一時間風靡玩家無數；而這股虛擬格鬥浪潮，同樣將在數年之後襲捲台灣。

彼時，升級版的「快打旋風二代」挾帶風雷之勢登場，整體呈現的畫質色調益發鮮麗流暢，角色形象也更加多元了。為緩解我電玩成癮的症頭，有時父親乾脆選擇「以毒攻毒」，利用周末假期領著幼年的我轉往幾爿街機遊戲廳；期間往往只消幾把零錢外加稱手的搖桿、按鍵，哐啷啷將代幣投下，便足以兌換一下午衝鋒陷陣的快樂！

在決戰終極大魔王之前，倒數第二關，係由「影羅四天王」之一的泰拳格鬥家沙加特所把持：鞭腿、裂刃，猛虎升龍吼……面對一波波洶湧攻勢，尚未充分掌握連續技要訣的我動輒卡關於此，屢戰屢敗。奇怪的是，儘管招式變幻得那般狂暴，沙加特出場時的畫面背景，卻自帶炎方熱地特有的憊懶氛圍──椰影婆娑，浮屠參差，一尊狀若俯首垂視眾生的巨大臥佛則橫亙於如茵草甸間，靜好得令人過目難忘。

網路上流傳其原型來自大城的崖差蒙空寺，我率先抵臨後，卻發覺古剎內供奉的臥佛樣態相對秀氣，而佛前的殿台又過於窄仄，適合信眾拈花參拜、禮敬涅槃法相，但顯然非拳腳施展之所。及至來到古城運河對過的羅卡雅蘇塔寺，站在一片廣袤的赭紅色遺址前方，唯獨眼前的大佛彷彿雪後山丘般拔地而起──但見佛祖頭倚白蓮，斂目淺笑，呈吉祥獅子臥的頎長身軀披覆著一襲明黃袈裟，寧謐，澹泊，安適中復蘊藉著大慈悲與大自在。

我心想沒錯！這的確就像是電玩裡頭，那幅經典而永恆的場景。

時隔二十多年，我從海島盆地飛向半島平原，也從聲光化電的虛擬飛地過渡至現世生活的實景。父親早已故去了，然而彼此周末相陪的記憶就如同「快打旋風」中的角色人物，只要選擇重新啟動，就得以無限次復活。

此時此刻，在光天化日以及大佛的見證下，好像我又坐回街機遊戲台前，全心甩動搖桿與按鍵，屢敗而屢戰；好像童年時代，曾經暗自立下的冒險心願，如今總算徹底破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