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育霖／看不見的你和我

透過這個班，我更了解視障者的處境

這個班的起點是李大哥，他是視障者。

第一次見到李大哥，是在數年前的耕莘女性書寫班（開設給所有想增進文學知識及寫作技巧者，並不限定性別），我身為輔導員，生平第一次服務全盲學員。

服務需要學習，李大哥手把手教我：讓視障者抓住上臂，用側身的方式提醒對方前面是否有障礙物，上坡下坡或者有樓梯，也需事先說一聲，這被稱作引導。狗都做得到的事，我想對我來說不會太難。

然後隔周我就帶著李大哥撞牆了。

「對不起，李大哥沒怎樣吧？」

「哈哈，沒事。初學者嘛，難免。」

引導方面，我是初學者，寫作方面，李大哥是初學者，而他學習速度遠比我快得多。

李大哥第一篇文章幾乎教人無法閱讀，可僅短短數月，他寫出的文章便輕易超越我，直到現在都趕不上他。尤其景色描寫之細膩，宛如直接映入眼簾，讀著讀著又讓我有點哀傷，因為我感到李大哥還很懷念曾有的視力。

問過他寫作訣竅，他說除了多回憶、多閱讀，還有就是他有「心絲」。自從他失明後，心靈就向外長出絲線，可以看見明眼人看不見的事情。

他是一位非常風趣的寫作者，若要概括形容，我想只能給他兩個字，瀟灑。

某天如常聊著，他突然要介紹一位龐小姐給我認識，說細節見面聊，並提及這位龐小姐也全盲。見面那天才知道，他們醞釀已久，要在耕莘另開一個「非視覺文藝」課程，我榮幸受邀為這個班的第一位輔導員。

我毫不留情地從女書班跳槽到非視覺文藝班。這個班一半明眼人，一半視障生，每期十周，交三次作業。

透過這個班，我更了解視障者的處境。視障者不是每位都全盲，程度不同，有人可以自行前往教室，有人需要到捷運口接送。來此授課的講師都很體貼，規畫課程會納入視障生的需求，若有圖片也會口述影像。

光是走進教室，就要跨越多大障礙？

因著大家繳交的作業，我稍微窺視了他們的情況。不過，也只是稍微，因為除非特別提到，不然名字遮起來，其實分不清哪些是明眼人的作品。印象最深的兩名學員，第一位天生全盲，他提到自己在家裡沒有隱私，但家人只要有心就可以在他面前變成隱形人。另一位到府按摩時，上錯樓層，應門的人又誤以為是室友叫的服務，使他差點被當成入室搶劫。

這是個很有趣的班，氣氛很好，除了視力之別，從沒感覺到我們有什麼不同。

隨著期數增加，班上寫得比我好的人一個個出現，我卻在寫作的路上，帶著自己撞上了牆。我也想進步啊，想起李大哥提過的「心絲」，倘若我看不到，就可以讓心靈長出絲線，而寫得好一些嗎？

某天逛街，緊閉雙眼，請女友為我引導，我想體驗一下視障者的感受。然而，僅僅走到第二步，我便再也無法前進。迎面風切，身旁車聲，路人雜談，腦中想像，讓恐懼充斥全身。我把其他所有的知覺打開，也沒辦法相信自己第三步不會跌倒或撞上什麼，明明最信任的人在幫我看著。

這時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

光是走進那間教室，他們就要跨越多大障礙？寫出一篇文章，又要克服多少困難？我們來回看著段落，可以輕易反覆修改，他們呢？到底是多無知，我才會有「只是視力有差」的想法？原來我根本看不見他們面對的困境。

張開雙眼，馬上替自己恢復光明，但我怎樣也無法點亮他們眼中的黑暗。

文學能給視障者多一點光嗎？我不知道，我只能相信。

他們靈魂有窗，可窗前有簾。窗簾厚薄不一，而文學，或許能稍稍掀開一點，讓一點光透出來，又或者照進去，我如此期盼著。

●「看不見的寫作課」專題由耕莘文教基金會、「非視覺文藝」視障者團體與繽紛版合作策畫，並邀請繪者撰寫「替代文字」（Alt text），敘述自己為文章所繪之景象，幫助視障者在透過相關工具文字轉語音輸出後，可以「收聽」本次插畫。

Alt text替代文字：

文／紅林

這張畫是用青綠色的水彩顏料來創作，我依循文章中李大哥說的「心絲」，描繪出下面的景象：右方是一名閉眼者，他的表情比任何人都輕鬆自在，從他粉橘色的心，衍生出一節枝梗，向外再衍生出無數的分段，分段上長出無數花朵般的分子。這些分子裡畫了各種圖像：有心眼，代表觀看事物；有驚嘆號、逗號、問號、句號，代表察覺事情時產生的反應；有上下左右的箭號，代表對方向的判斷；有叉叉、三角形、圈圈，代表了禁止、暫停與通行；有書本，代表文學產生的影響。而畫的最上方則開出一朵大花，代表閉眼者對世界凝聚出獨到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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