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欣寧／夢中的房子

自從房東告知打算賣房子的那天起，我重新下載591，過起天天線上看房的日子。

明明無可挑剔，這房子卻讓人愈待愈頭暈

這一切並不困難。點選縣市、區域、房型、價格區間，租屋或購屋，成百上千的房屋資訊隨即潮水湧來。我幾乎能想像一個新手面對海量訊息的滅頂窒息感——待出租出售的房子那麼多，哪一間才能夠真正或暫時屬於我？何況還有尾隨每間房子後的價格數字，一不留意大腦處理資訊的優先序，這些數字和它承載的概念會直接海嘯吞沒你。

但我已是老手。打從大學第四年學校不再提供宿舍，我和同學倉促輾轉於BBS站和街區布告欄尋找租屋訊息，至今租屋生涯累計早超過人生一半，期間經歷不下十次搬家，大台北東南西北中蛋黃蛋白蛋殼，裡外通透我都住過，看過而未擇的房子更是場外不計、多不勝數。

無論網路App發達與否，想找到合適的租屋唯有眼明手快加腳勤。我還記得和不同時期的室友一起搭公車、騎機車、徒步在各式各樣的街廓迷走，沿著狹仄的公寓階梯來到一扇頂上貼有三大張黃色符咒的大門，雖遲疑又捨不得已花費的力氣，推門走進去。迎入眼簾的或許是一個歪斜畸零的客廳，或許是白日伸手不見五指的暗房，又或是房東鬼祟打量的斜吊三白眼。也遇過明明無可挑剔卻愈待愈陣陣頭暈的房子。遇過準備離開之際，滿布塵埃的公寓後門無風而砰然關上，我們頭也不回，直接奔往龍山寺拜拜。

說起來，找房子跟戀愛一樣，人渣，敗類，凶宅，風水差，即使不交往不入住，躬逢其盛好過沒有，等到遇見真正理想的對象，過往差勁的對照組還教你懂得惜福。

不過，真正理想的房子一直沒出現，或許是我從未期待遇見。理想的房子大概等同希望擁有的房子，然而比起理想或擁有，我更希望用暫時還可以的住所換取每隔幾年按下「重新開始」鍵的機會。從雅房搬到套房、從頂樓加蓋搬進電梯大樓，從城市邊陲搬進天龍國核心再到另一個邊陲……輾轉於一間間租來的房子，多年來已成我人生反覆重播的主旋律，甚至唱進意識深處，直到我成為一個隔幾夜便搬一次家的人。

即便夢中也知道，一切似乎再不一樣了

多年來，善夢的我每隔幾夜就會在夢中搬進新家。這些房子從來不同，透天厝或小房間都有，卻多半帶來相似的狹小和窘迫，空間中擺滿不知是房東抑或前房客倉促離去所遺留的物品：十幾張餐桌、十幾張沙發、滿是衣物的櫃子、雜物充斥的收納箱。不屬於我的神龕和雕像。偶爾出現隱蔽的密室，但這多餘的遼闊空間教夢中的我不知如何是好，甚至畏懼鬼怪藏身其中。

接獲房東告知打算賣房子的那陣子，我的搬家夢依然進行。多不勝數的相似夢境早讓我麻木到疏於解讀。然而，逡巡591成百上千的房子時，我隱隱察覺「重新開始」所意味的一切似乎漸漸蔫去，失卻令我心臟狂跳的力道。棲身於一個暫時還可以的地方，一個厭膩了便可替換的地方，這熟悉至極的概念竟令我感覺窒息，有滅頂之虞。

夜裡，我開始夢到前所未有的房子。窗明几淨，簇新寬闊，我驚訝遊走於屋內，就著明亮光線瀏覽一套全新的杯碗餐具整齊放置於櫃上，此外再無多餘陳舊、不知經誰用過的家具擱置屋中。即便夢中也知道，一切似乎再不一樣了。

原來，重新開始已是舊夢。

人生頭一次，我認真找起夢中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