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出水泥工哲學與職人精神 鄭志鴻:做工是最帥的事,寫作也是

把鏝刀當畫刀的「阿鴻師傅」。
把鏝刀當畫刀的「阿鴻師傅」。

扛重物、高勞力、危險、粗工,都是一般人對水泥工最直接且赤裸的標籤,但在阿鴻眼中,做工卻是一件很帥的事!

他從部落格起家,2012年開始經營臉書粉絲團「水泥工」,至今累積逾 14萬人追蹤,樂觀、堅毅的生活態度,讓他被粉絲稱為「水泥哲學家」;2023年接連出版自傳書《我扛得起水泥,扛得住人生》、工法書《水泥工阿鴻親授30年實戰工法學》,並被選入優良讀物書單,擠身暢銷書排行榜。面對外界掌聲與肯定,他謙稱自己「不務正業」,卻也靦腆地笑說:「應該沒有人想過,當年那個輟學去做工的孩子,最後成為作家。」

書名:我扛得起水泥,扛得住人生:泥作阿鴻,工地裡的水泥哲學家
作者:泥作阿鴻(鄭志鴻)
出版社:三采文化
出版時間:2023-03-31

穿上膠鞋 認命但不認輸

人生的岔路,得從15歲那年夏天說起。阿鴻在臺南長大,父親曾是南臺灣炙手可熱的那卡西樂師,在1棟透天厝100萬的年代,爸爸每個月就能賺上數萬元。兒時的他跟在父親身邊,也學會1、2首日文歌,偶爾玩票式登台獻唱,就能收到數千元的小費。

那卡西好賺,卻看不見將來。1990年代,那卡西風潮逐漸沒落,失意的爸爸染上賭癮,阿鴻回憶,即便如此,長輩依舊不捨他吃苦,只希望唯一的兒子好好讀書,大學畢業後當個穩定的上班族。

國中聯考放榜後,他不負眾望考上國立臺南第二高級中學(南二中),卻沒料到,那年的暑假竟是如此漫長。

「開學前一天,家人半夜把我搖醒,低聲喊著要走了。」那天深夜,他揉著雙眼問:「走去哪?」但沒有人回答。在夜色掩護下,一家3口帶著簡便行囊跳上車,一路搖搖晃晃地抵達臺北。阿鴻醒來時,才知道這個行為叫做「跑路」,3人窩在家徒四壁的老公寓裡,他們沒有未來,也看不見明天。

剛開始,他一心思考如何重回校園,但喪志的爸爸、求去的媽媽,逼得他在青春正盛的年華,把責任一肩扛。剛開始,他像無頭蒼蠅般到處找工作,擔任泥作師傅的舅舅看不過去,乾脆要他買雙膠鞋,一起去做水泥工。

書名:水泥工阿鴻親授30年實戰工法學:基礎放樣、排水設定到進階泥作,完整解析步驟流程,監工、施工不出錯!
作者:鄭志鴻
出版社:麥浩斯/城邦文化
出版時間:2023-06-20

膠鞋是工人的基本配件,猶如白袍之於醫生、圍裙之於廚師,特別是泥作產業最明顯的標籤。他還記得第一次買膠鞋時,一旁鞋架剛好展示最新款名牌運動鞋,他伸出手想翻看,卻又咬牙縮回,買不起也穿不上,過往央求爸爸買球鞋的回憶,只能塵封心底。

「我認命,但不想認輸呀!」阿鴻笑說,他想像著運動鞋穿在自己腳上的模樣,將那雙膠鞋以水泥勾上幾道圖案,接下來一整天,他開心地換上水泥打造的「名牌」,在工地裡踩著汙水、踏著泥漿,聽著又薄又不合腳的膠鞋,一步步踩出噠、噠、噠的聲響。

那年暑假長得沒有盡頭,15歲的人生劇變,讓他放下書本、換上膠鞋,從此踏上不得不走的人生道路,彷彿一切注定好似的,「從穿上膠鞋的那刻起,水泥就改變了我的一生。」

蹲出水泥工哲學 力踐職人精神

在工地討生活,第一個課題得學會看臉色,才能在工地求生存。阿鴻笑說,他吃苦又任勞任怨的個性,大概就是工地裡磨出來的,因為泥作的SOP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師傅背上,做學徒的他只能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還得緊跟在師傅身後,目不轉睛地將工序記在心裡。

但當他第一次握起鏝刀時,亦父亦師的舅舅,語重心長地說:「等你出師就知道,你握住的不只是工具,還是責任,是土水師的精神!」看著舅舅的背影,阿鴻聽得一臉懵,只覺得師傅真是帥翻了,但從那天起,土水師的精神,就像扎進指尖的泥灰,牢牢刻進他的靈魂裡。

「我習慣把小事做到極致,以100分要求每一個作品。」阿鴻以磁磚為例,把磁磚黏住是60分、黏牢是70分、做到看不出瑕疵是80分,如果做完以後還將場地擦乾淨,可以拿到90分,再加上師傅維持好自身氣質,就可以拿到100分的印象分數,他以近乎強迫症的標準要求自己,這就是他致力追求的職人精神。

樂觀、堅毅的生活態度,讓粉絲稱阿鴻為「水泥哲學家」

水泥不只是灰色

20年前,為了拓展案源,阿鴻買了相機、組了電腦,在網路上成立部落格,圖文並茂地記錄工程細節;12年前再以「水泥工」為名開設臉書粉絲團,和大眾分享工法、作品,有時也當成日記,寫下蹲著感受人生的「水泥工哲學」。粉絲團經營至今,吸引10多萬名粉絲追隨,有的人單純好奇,有些是想合作的設計師,有的同為工人,也有對技職感興趣的學生,意外的是,近年粉絲群更多了一些藝術家。

「一切都是從水泥畫開始。」阿鴻笑說,把鏝刀當畫刀,最初只是工作紓壓的方式,看著鏝刀將水泥推抹出各種型態,感覺非常療癒,直到幾年前清水模風格逐漸崛起,以往會被油漆或磁磚覆蓋的水泥牆面,有了「出頭天」的機會,於是他嘗試將水泥砂調成不同的顏色,甚至取代顏料,無所不畫。

阿鴻認為水泥不限於灰色,看著鏝刀將水泥推抹出各種型態,感覺非常療癒

他將水泥畫作放上臉書,有藏家欣賞他的風格,開價希望阿鴻割愛;有屋主將一整面牆放心交給他,完工後還要求落款;更有許多粉絲不斷敲碗,希望阿鴻開班授課,教大家如何拿起鏝刀作畫。

「我想讓大家知道,水泥不一定是灰色的,它也可以有各種色彩。」阿鴻拿起一幅他最喜歡的,畫布上鮮紅的漸層象徵質樸且純粹的心靈,而黑色暈染的技法,是現實中的誘惑,但仔細看,一道金色的光芒阻隔一切惡意,讓他過盡千帆、初心依舊,還是昔日那個在膠鞋上塗鴉的鄭志鴻。

金色的光芒是誰呢?阿鴻笑而不答。他說:「水泥只要有了主題,就未必只能被磁磚或油漆覆蓋,樸實又堅毅的水泥也可以成為主角。」

透過閱讀 成為以身作則的父親

隨著孩子慢慢長大,阿鴻的日子少了被錢追著跑的壓力,內心多了些餘裕。恰好2年前,出版社找上門,希望將他的「水泥工哲學」集結出書,為了如實呈現有血有淚的生命歷程,從未接受寫作訓練的阿鴻,總在入夜後打開電腦,細細回想人生的來時路,將這些回憶轉化為文字。

「過了那麼多年,沒想到還是這樣傷心。」阿鴻惆悵地說,他一直過著「扛起水泥,扛起一家人」的生活,因為貧窮,窮得只能認清自己,不卑不亢地做工掙錢,當時的他沒有逃避卻也無法回頭,過程中的無奈、惆悵與怨懟,只能深埋心裡。

透過寫作,45歲的他再次觸摸內心傷痛,在不斷打轉的淚水中,與15歲的自己和解。他說,雖然此生與熱血的校園無緣,但他有滿滿的工地回憶,有扛起人生的魄力,還有風雨同舟的家庭。

「我想讓孩子們知道,我是個以身作則的父親。」他自言,成長歷程中的父親,比較像是「逆行菩薩」,以各種「匪類」的行徑,逼他在大人的世界一夕成長。因此,在一對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他陪小孩露營、打球、上閱讀、走入案場做工,透過身體力行,為孩子建立正確的價值觀。

阿鴻有時會在粉專分享他與一對兒女一起工作的日常

阿鴻自豪地說:「我們家的小孩,18歲以後才能有自己的手機!」少了網路世界的紛擾,圖書館成為一家人獲取知識的管道,於是當孩子在圖書館閱讀時,阿鴻習慣拿起1本書在旁相伴。

「我喜歡短篇、帶有人生處事態度的書籍,像是如何溝通應對,如何肯定自己、超越自我等。」看著孩子專注的神情,偶爾會讓他想起學生時期,也曾跟著同學在圖書館 K書,即便那些時光久到彷彿是上輩子的回憶。

在無人知曉的深夜,只有閱讀與寫作相伴的時光,偶爾會將他的思緒帶回 15 歲的夏天。面對那個曾在書本與鏝刀間苦苦掙扎的微小身影,阿鴻笑了,他自信地說:「如果有一天能回到過去,我一定會拉著他的手,告訴他:『少年欸免驚,好好做、繼續做,我會在前面等你。』」

●本文摘選自所發行雙月刊《書香遠傳》雜誌174期:2024亞太公共圖書館論壇,授權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刊登,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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