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這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神

三月初，多年未聯絡、住苗栗的莊大哥忽然來電，一開口便問：「熊仔，今年要去媽祖遶境嗎？」

俗話說：「三月瘋媽祖。」年輕時的我，是個不安於室的男人，喜歡到處旅行。半百之後，個性丕變，完全不想跨出雙北，只想守著菜園和年邁雙親，唯有每年兩大媽祖遶境，給我離開的動力。

許多宅男宅女應該跟我一樣，唯有女神能讓他們生鏽的筋骨重新活絡起來，因為祂是所有人永遠的母親，無論你再老、父母健在與否，都能在祂面前繼續當小孩。

這一耽擱就是二十年

我和海邊那位媽祖認識得早。1989年，體能不佳的我抽中海軍陸戰隊，為了迅速適應軍中生活，服役前，決定先給自己來場震撼教育。三十五年前電影《練習曲》還沒有上映，我已跟好友借了一輛沒有變速、平日用來買菜的破單車，趁過年排了八天假，從新北出發，騎到桃園埔心－－然後單車就掛了！大年初一，店家都沒開，經當地居民協助，才找到一家店，花了一半旅費換了新鐵馬，再次上路。

往南騎了百多公里，經過一個聚落，看見省道旁有間廟宇牌樓寫著「○○宮」，因趕路無暇轉進去，十九歲的我當下暗暗許諾：「有天定要進去參拜！」沒想到，這一耽擱就是二十年。

2009年，無意間參加該廟舉辦的文化史蹟研習營，初次踏入小漁村走到廟後海邊，看到其中一棟紅磚厝即感到非常驚訝！因我曾夢見這個地方，想起曾聽過一個說法：「我們今生會去旅行的地方，很多都是我們前世曾經住過的。」我在土耳其的某個小村莊，也有過同樣經驗。

二十年前，海邊媽祖不像現在如此有名，我在研習營中看見很多歷史照片，包括媽祖帶信徒涉過濁水溪……對信仰抱持謹慎態度的我，當下詢問工作人員，而其中一位曾擔任過轎夫，便舉了一個例子：有次媽祖想衝入一條比防火巷還窄的巷子，去拜訪一戶信徒，有汽車駕照的他覺得根本進不去，可猶豫間轎子忽然衝進去。事後測量，發現只差一個拳頭寬，若用常人的思考邏輯，根本不可能衝進去。

因為這個緣故，我決定與這位媽祖一起遶境。

這位媽祖向來以不按牌理出牌聞名，除了遶境路線不固定，時間也充滿變數，遇到磁場不對的人，還常九十度大轉彎！有時二月出發、有時五月出發，有時兩百公里走五天、有時走三十二小時……

初次參加遶境，是燠熱五月天，考慮到早晨出發，前一晚便抵達該廟。當晚天氣悶熱，蚊子很多，我坐在唯一一間超商門口小憩，有人告訴我可以到活動中心睡覺。我怕吵怕熱怕蚊子，認為該晚肯定難眠，未料深夜突然颳起大風，把燠熱和蚊子都吹跑了，很意外的，幾十人睡的活動中心，當晚每個人都很安靜，讓我一覺到天明。

早上六點起床，本想等媽祖一起出發，可擠在擁擠人潮中，使我決定提早上路。旁邊一位不認識的信徒得知後，把一件精美雨衣送給我，祝我一路平安。

就這樣，早上七點我走上省道，一路往南。

遶境路上變得很冷清

很多人似乎和我有一樣想法，路上出現斷斷續續人龍，但走不到一小時，天空烏雲密布，頃刻降下傾盆大雨。信徒們紛紛鳥獸散，我躲進一戶民家屋簷下，猶豫要不要繼續前進？這場大雨一時半刻沒有歇止的意思，為了打發時間，我與身旁一位戴斗笠的大哥聊起來。

大哥姓莊，他曾是苗栗某郵局經理，儘管月薪不少，卻因為喜愛走路，決定辦理退休，到處走路。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皮膚很脆弱，不能照到陽光，白天必須把自己包得只剩兩隻眼睛。

莊大哥的故事讓我感到不可思議，也有了不畏風雨、繼續前進的信念。

不過，大雨沒有停，下了一整天，彷彿媽祖給的第一道考驗。

惡劣的氣候淘汰了很多行者，遶境路上變得非常冷清，我和莊大哥冒雨前進，走過通霄、苑裡、大甲，在清水一家小旅社過夜。莊大哥對我非常照顧，借我手機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還替我準備吃的東西（因沒有跟隨媽祖左右，吃喝只能自理）。

我們一路相伴，第二天睡在彰化秀水的公園，第三天睡雲林農田路邊，到了只剩一天就抵達目的地時，我卻由於多天沒睡好、太累而鬧起脾氣，遲遲不肯出發，兩人分道揚鑣。等我睡到太陽曬屁股，醒來後已經來不及，只好趕路往朝天宮去。

走到深夜，終於見到另一位媽祖，跟祂稟告：「自己沒有搭車，順利走完兩百公里。謝謝您派一位使者來帶領我，否則我第一天就會放棄。」經過搜尋，終於見到被我罵跑的莊大哥，正縮在廟宇角落補眠；一看見他，充滿後悔與感激的眼淚不禁落下。

有了那次成功經驗，後來莊大哥獨自遶境多次，還拿到廟方頒發的四面金牌（以前遶境走完全程可拿金牌）。而我則是獨自一人挑戰台九線，花十三天，從新北坪林走到台東市，全程三百五十四公里。

是媽祖給許多人信心，讓無數陌生人相遇，平凡生命得以擦出美麗花火！如今，我也來到莊大哥當年退休的年齡，經過許多風雨，對很多事物變得麻木、逐漸分不清冷靜和冷漠，還好有媽祖帶我離開舒適圈，用汗水擦拭我蒙塵的心靈，找回感動的能力。

當年，小漁村沒沒無名的海邊媽祖，如今已成為無人不知的天后。為了安慰偏鄉角落信徒，祂每年走下神壇，再小的巷子也鑽進去，完全沒有架子。這樣感人的德行，征服愈來愈多粉絲的心。

媽祖信徒也不斷進化中。以前遶境行者只是被動接收沿途居民的愛心，現在很多行者會把紀念品轉贈給沿路遇見的陌生人。經過遶境洗禮，我不再執著於那些神奇的歷史照片是人為或奇蹟，畢竟在這個愛逐漸扭曲變形、消失不見的時代，把愛傳下去、勇敢把愛說出來，這就是奇蹟。

或許，這就是海邊媽祖帶給我的，人生最大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