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擁／相見一抱

跟她擁抱的瞬間，個個免不了翹起屁股

我認識喬漢娜那時，她脊柱後凸、年逾七旬。每次見面，必在招呼聲中配上一個擁抱，這是她在義工之間的「招牌儀式」，我猜，除非跟她交惡，否則這一屋子的義工無人能逃過這項免費的感情放送。有誰進屋後還沒「中鏢」的，別急，你總會在這忙上忙下的大半日裡遇到滿屋轉悠的她，張開雙臂迎向你：「我的抱抱在哪裡？」

由於疾病，喬漢娜比身形本就嬌小的我還要矮一個頭，每次擁抱，她一定抬起下巴仰視，高舉細瘦的臂膀，我則要勾起腦袋鞠躬哈腰，與她的腦袋處於同一水平線的位置，才能抱得比較「到位」。洋人體型一般高大粗壯，跟她擁抱的瞬間，個個免不了翹起屁股，自動矮掉大半截，那模樣能讓我聯想到什麼叫作「謙卑謙卑再謙卑」。

擁抱需把手環繞至對方後背，不免接觸到那猶如單峰駱駝的「羅鍋」，剛開始有點忌諱，不敢讓手在她的凸背上停留太久，擔心會因為擠壓而讓她疼痛──認識她之前，從沒體會過收發一個不到幾秒鐘的擁抱，竟可讓內心小劇場不斷。

後來混熟了，知道擁抱時輕拍或摩擦她後背，都沒事。而且喬漢娜的懷抱很溫暖，彷彿還能聽到非常認真又有點倔強的心跳聲。

有次聊天隨口提起，說我攻讀語言學研究所時酷愛雙關語，笑話與脫口秀段子裡最多，為此蒐集不少；英語笑話要是翻譯成中文還能不失爆笑效果的，那算是極品，而我很少碰到極品。

從此以後，她便對我傾倒她所能想到的笑話，葷素不忌，幾乎有一半我聽過。

有次我回敬她一個約在十二歲時、從中文版《讀者文摘》裡讀到的笑話。記得那欄目叫「雋永集」，多將英語版內容譯成中文，有些當時看了摸不著頭腦，直到移民美國多年後，猶如頓悟般地「get到」，甚至還有讓我活到半百後才發笑的內容，於是反向譯回英語說給她聽。

我的笑點很低，用中文母語說個笑話容易邊說邊自己先笑了起來，效果大打折扣。沒想到那次發揮得真不錯，喬漢娜聽後竟笑到飆淚。望著她的歡顏，我莫名感動。

「中國人不是不幽默，只是更介意被誤認成瘋子……」我說，這話也讓她笑了很久。

無從統計這樣的倒數，因此且見且珍惜

常聞有人感嘆「吃一頓，少一頓」，即圍坐吃飯這種再平常不過的相聚，也必有其盡頭。同理，無論交情深淺，見一面少一面，跟誰都一樣。人人皆無從在無常的人生中去統計這樣的倒數，亦無法得知會在哪一天戛然停止。因此，且見且珍惜。

就在去年十二月初，約耶誕節前三周，突然不見喬漢娜報到。由於美國人通常在這段時候忙著過節，義工們請假司空見慣。我不以為意，直到開年一月過了一半才聽聞，年僅大她一歲的丈夫病逝，儀式剛辦完。

見過或認識喬漢娜夫婦的義工都感意外，言談中甚至透露出了非常耐人尋味的觀點：丈夫看著比她健康許多，不應該這麼早就走了。

從另一個角度看，喬漢娜這「爛命一條」的模樣，確實教人跌破眼鏡：約在十年前已無法正常吞嚥，只能靠流質食品補充營養，她因而無法跟一般人透過「吃飯」交際，來老人中心的二手店做義工成了生活重心之一，屢次聽說她因呼吸問題進出急診室，卻每每關關難過關關過。

一段婚姻，四個兒女，九個兒孫，前不久添了第三個曾孫，硬是給你活到七十多，開枝散葉如此熱鬧。她甚至頑強到還能開車，還能定期去餵兩隻流浪貓，還能堅持與人相見一抱，並且，還能記得在想起來時、隨口提供給我想要蒐集的雙關語笑話。

「超級想念妳的抱抱和葷笑話，等妳歸隊！」義工領頭薇姬為喬漢娜準備了一張慰問卡，傳給大家簽寫，我在卡片裡寫下如是字句。然而，心裡浮現的卻是：每抱一次，就少一次。

這是屬於喬漢娜留給身邊所有人的印記。而我，好像也於此發現到了獨屬於我可以留下的印記——我準備把幾個自己覺得最好笑的中式笑話和段子翻譯成英語，下次見面說給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