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偉／拔牙

女兒的乳牙搖晃了好幾天，我拿出抽屜裡的縫紉包，提議要用棉線替她拔，她好奇地跑到我身邊，翻找各式不同顏色的線捲，臉上洋溢著雀躍的神情，像在為自己的牙挑選禮物緞帶。反倒是我漸漸緊張，開始煩惱著拔牙該有的步驟細節。

小時候，乳牙都是爺爺用棉線替我拔的，每次他得知我牙齒搖晃的消息，就會喚我下樓拔牙，我總會刻意放慢腳步，替乳牙們爭取彼此相伴的時光。一見到我，爺爺就走向廚房，留我站在椅子邊。他倒了杯水，在水裡加鹽，接著進房裡拿出泛黃的棉線捲，量一段滿意的長度剪下，在前頭打上個線圈。等準備工作差不多了，就坐到我面前的椅子上，要我把嘴張大。

嘴裡感覺到幾根手指擠了進來，在搖晃的乳牙套上線圈。棉線緊緊地卡在齒縫間磨擦而不太舒服，我只好將目光轉移到其他地方，譬如數著櫥架上的相框，窗外飄動的樹葉，或盯著天花板旋轉的吊扇，試圖壓抑湧至喉頭的緊張感受。

爺爺緩慢地移動雙手，手指沿著繃緊的線往上爬，線被拉得又短又直，像能撥出音律的琴弦，我彷彿也聽見牙根不願脫離牙床，頑強抵抗的聲音，便繃緊全身的肌肉，雙手死抓著褲腳不放。爺爺看出我的緊張，輕聲安撫：「別怕，別怕，我還沒要拔。」但卻感覺到棉線開始微微拉動。

「啊！」女兒驚叫一聲，縫紉包不小心從手中滑落，線捲撒出包外，一顆一顆落在地上，朝著四面八方彈跳。她著急踩著地板留下的各色軌跡，追著滾動的線捲，我卻獨自逗留在童年裡，像個剛拔完牙的孩子，好似看見自己也順著爺爺的巧勁，跟著弧線拋飛出去，飛得又高又遠。我失了將嘴闔上的力氣，攤坐在牆邊，望著女兒收拾殘局，也不敢再向她提起拔牙的事。

第二天一早，女兒興奮地將她自然脫落的門牙遞給我。小小的牙已失去原本的白，顯得有些黯淡，牙根還帶著淡淡的褐色。我聽她開心地訴說與牙仙子交換禮物的計畫，目光不自覺落在那笑容藏不住的缺口上，嘴裡某個位置似乎也跟著痠痛起來，我趕緊用舌尖去舔，但牙齦過去的窪洞早已被年歲築起新的白牆，僅留下漱著鹽水消毒後，口中那鹹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