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美/青楓之歌

書房落地窗外有棵青楓,十幾年前栽種時,約莫我高,現在已達二個樓層了。多年來,我興起就站在書房固定位置,襯以青綠、金黃稻田,或休耕時的汪汪水澤,為它留下統一格式,不同背景的不同容顏。

日子重複,照片也不斷重複,某日拍下照片,比對過往,突然想起有對中國父女,從女兒二三歲起,每年都在同一地點留下合影,四十幾年後,照片中多了二個小孫女。這些照片,彷彿縮時的光陰之旅,令人動容的父愛中不免感傷歲月如逝水。慶幸植物的時間以環狀進行,替換裝扮有時,而青楓無論綠意盎然,紅葉滿天,或顏色褪盡,四時都是姿態。

五六年前春節,我買了一盆石斛蘭,花香淡雅,枯萎後掛在青楓枝幹,此後莖條一年比一年粗大,花朵更是騰騰冒出。同事來,看石斛蘭長得極好,說是她家陽台陽光不進來,蝴蝶蘭瘦小,之後送來黃、白各一盆請青楓收養。爾後,鄰居在選舉後又出送二盆,我都代替青楓點頭,一盆盆牢掛樹杈處。

某日,載母親來家裡吃飯,她一下車,望向青楓樹身花顏繽紛美燦,讚嘆蘭花開得漂亮,豈知,話鋒一轉,說青楓禿盡可能是養分全被蘭花吸光,要我把蘭花全拆下來,我聽完大笑,心想,母親太有想像力了,也忘了青楓入冬後的樣態,於是仔細說明蘭花需要遮蔭,只是借住樹身,自己會吸取陽光和水分,很有骨氣的,絕不是啃老族。母親點頭,卻說,這棵樹這麼美,不能讓它死,死了可惜。

年後不久,光禿的樹梢終於冒出尖尖的芽苞,裡頭裹藏的嫩葉和小花一夜之間雙雙開裂抽長,新葉由紅轉嫩青,儀式般昭告世人「春天來了」。我不忘請母親快來看看枯枝上的新葉。她一臉驚喜:「啊,真正發穎了,這欉樹真媠。」

又沒幾天,淡黃的小花就結出像一對翅膀的果實,當果實成熟時,竹蜻蜓般隨風旋轉而下,落地,不久又長出新苗。枯葉曾是它母體的一部分,它們一起迎接陽光和雨水,一方慢慢化作春泥滋養一方的生命,一方則以茁壯優雅回報,我深深感受到自然律消長中的和諧與美好,於是,把幼苗一棵棵挖出,重新種在小盆子裡,一盆一盆一排一排,排成一個棋盤大小的「百子圖」,又幻想,如果我有一甲地,或許可以學吳晟老師種樹,讓青楓子孫滿堂成一片森林。

四、五月時,青楓的樹冠一如往常,繁茂如蓋可遮簷,恰恰阻擋了面北窗外的強光。我最喜歡這季節佇立在綠盈盈的窗前,聽啾啾鳥鳴,看風移影動。孫女猶是襁褓時期,有幾回哭個不停,媳婦就抱她坐在書房窗外台階。樹下吹風,說話,唱歌。孩子不哭了,靜靜看著樹,一看看好久。媳婦拿出手機,拍下胖嘟嘟的萌樣,笑說她在思考人生的方向。

樹木有情,氣候暖化後,青楓是否也在思考自己的人生?

祖母生前常說「九月秋,曝死鰗鰡」,聽起來秋陽和夏日同等潑辣,自古迄今顯然是常態,然而深秋冷氣團來襲,氣溫驟降,楓葉依時序轉紅,蕭孋珠唱在七五年那高亢的〈楓紅層層〉,七九年劉家昌的成名曲〈秋詩篇篇〉,愛情之外,都分別以楓紅描摹了秋的浪漫。直到我遷居鄉下,秋冬時節,青楓依然醉了酒般,回我以一樹殷紅。然而,這幾年入冬後,青楓枝頭的陽橙色來不及轉紅就萎落,落葉厚積亂飛,孫女幼兒園放學回家時,踩在軟墊上沙沙沙,找尋她覺得顏色最漂亮的一片送我,說愛我。而我,則找了一片經鳥啄蟲咬的葉片,指著洞洞說,這片代表「阿嬤好愛你」。她說:我愛你比較多。愛是可以比較可以丈量的。又說,愛阿嬤到一○一大樓那麼高。而我笑回,愛你愛到外太空……

季節更迭,無論窗前枝葉青綠或疏落光禿,又或天空陰灰大雨滂沱,我在電腦前疲累混沌時,便走到窗前,望著青楓,什麼也不想,有時走出門,仰望樹頂,摸摸樹身,看眾蘭花的氣根往上往下延展,有的已然嵌進樹幹,靜脈般與樹合為一體。石斛蘭花朵年年如煙火綻放,又似飛流直下,美得教我忍不住按下快門,到處示人。有次,去將就居時,秀給盛師看,不意他也擔心起青楓養分被蘭花吸取。想起曾笑話母親的疑慮,也想起石斛蘭掛的那截樹杈,當年枝幹披垂,鋸掉時,皮肉看似健康,但已枯腐,莫非蘭花啃老?

可是,很多大樹不都有蘭花附生?那要看這棵樹是否夠強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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