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蓁／平行線的交會點

朱陸豪和我是同一個世代的人，原本走在兩條相隔遙遠，不可能交會的平行路上。

當他在木柵的劇校坐科，唱念作表，勤苦練功，天天挨打的時候，我和哥哥坐著私家三輪車去台中師專附小上學，讀著一本本有注音的中國經典小說或翻譯的國外童話書。

當他十四、五歲在台北國軍文藝中心演出無數京劇折子戲比如〈挑滑車〉、〈洗浮山〉等，成為紅遍半邊天的所謂「科裡紅」青春武生的時候（蔣勳老師和王安祈都聲稱那時就是朱陸豪的粉絲了），我在西門町國賓戲院看《傲慢與偏見》、《虎豹小霸王》等洋片，在中華路買十元一張的翻印西洋熱門搖滾樂唱片。當他在陸光劇團成為當家武生，備受觀眾戲迷寵愛的時候，我則在中山堂看雲門舞集，去美新處看展覽。

當時稱為國劇的表演，我只有在陪伴祖父看電視的時候邊打瞌睡邊瞄過，當然也不知道有朱陸豪這號人物。

然後我去美國留學，結婚生子，又回到台灣在天下雜誌叢書部任職編輯，再後來去美國創立趨勢科技，一頭栽進科技業，在世界各國打擊電腦病毒。我壓根兒不知道三軍劇團已合併為國光劇團，復興劇校變成唯一的一所戲曲學院，而國劇不再是國劇，是各種傳統戲曲中的一種，叫作平劇或京劇，盛世不再，明星黯淡，朱陸豪轉戰舞台劇，和李國修演出歷久不衰的《京戲啟示錄》，又以《寒夜》客語連續劇獲得電視金鐘獎最佳男配角。

他的人生路轉了彎，我也從文學急轉彎到科技業。我們的距離更遙遠了。我想，很多跟我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人，或許也都跟我一樣，不識京滋味，不識朱陸豪。

直到我有幸在2005年加入白先勇老師製作的崑曲《青春版牡丹亭》，成為志工、贊助者及共同製作人，開始關注傳統戲曲，並且在2012年「趨勢教育基金會」投入製作「趨勢經典文學劇場」，與國光劇團的許多演員合作，才慢慢了解京劇在台灣的發展現況，那時我已經從趨勢科技全球執行副總轉任文化長了。

我的人生路慢慢往傳統文學與戲曲靠近，終於與朱陸豪有了初次的交會點。我遠遠觀賞著他的自傳式舞台劇《七十三變》，催淚啊！這樣曲折辛苦的成長過程、這樣千迴百轉的心路歷程，恰有如帶著緊箍咒的孫悟空，祖師爺一念咒，他就痛得滿地打滾，卻又離不開、放不下與師父西行取經的使命。我身旁坐著的觀眾都是學戲的演員，個個哭得唏哩嘩啦，有的甚至躲到椅子底下嗚咽，他們可能是感同身受，哭自己的身世命運。完全不同路的我，患了乾眼症的眼眶卻也紅了，隱然感受到朱陸豪渴望回到京劇舞台，他的金箍咒創傷終究需要孫悟空自己去治癒。

我始終沒把《水滸傳》讀完，但和朱陸豪真正的交會點卻是「武松」。2019年國光劇團演出《全部武松》，由青年演員徐挺芳主演，請來有「活武松」美譽的朱陸豪擔任指導，我邀請他們師生一起來我主持多年的中廣「藝文fun輕鬆」節目接受訪問，才開始和朱陸豪有了面對面訪談聊天的機會。

隔年，全世界陷入新冠疫情的災難中，台灣也因疫情升溫，進入三級警戒，所有劇場演出都受到極大的打擊，三年間，曾經兩度全面停擺三個月以上，開演也是戒慎恐懼，入場前要實名制登記，戴口罩，消毒手，梅花座。即使做全了所有準備，觀眾也還不敢踴躍入場，而且時不時就傳出因為演員或樂手確診必須延期或換角的消息。

就在這樣艱困的時期，我和朱陸豪的兩條平行路，竟然走上了交流道。

為了幫助演藝人員，也為了提供視訊娛樂讓大家上網參與，趨勢基金會在國家圖書館多功能展演廳，連續十周邀請不同的傳統劇團（京劇、歌仔戲、布袋戲）演出並做直播，由朱陸豪主持說戲，梅花座場場滿，直播收視經常破萬。更令人驚喜的是，朱陸豪在封箱十八年後，再度在舞台上演出京劇《遊龍戲鳳》，老戲迷非常捧場，年輕觀眾覺得這位皇帝「很會撩妹」。

但就在正式演出前一週，朱陸豪突然失聲，嗓子全啞了，「怎麼辦？怎麼辦？」我帶他去找「神醫」治療，醫生悄悄跟我說「是心理障礙」，徐挺芳帶他去看演員慣常會求救的西醫，打了一針，他自己也忙去抓中藥煎來喝，總之大家忙亂成一團。演出時間到了，正德皇帝一亮相，觀眾熱烈鼓掌，他立刻入戲，一張口，嗓音嘹亮，作表十足，全身都是戲！我在台下安心了，想著：「真是天生必須站在舞台上的人！台灣第一美猴王也可以復活囉！」

2021年朱陸豪被台灣戲曲學院聘為客座教授，他發掘了許多位有潛力的學生演員、樂手和箱管，趨勢教育基金會便正式考核，提供獎學金以及舞台機會，稱之為「趨勢之星」，希望他們跟著有經驗的師兄師姊們同台演出，磨練演技和膽量。

同年，我和台灣戲曲學院及其附屬的京劇團正式簽訂「產學合作條約」，一起製作《東方神奇美猴王》大型新舞台美學的京劇。

2024年，《東方神奇美猴王》在台北藝術中心大劇場榮耀再現，這次更榮耀的是，朱陸豪的自傳《戲班、悟空、七十三變》將由允晨文化同場發表，第一美猴王現場親自簽名合照！

我與允晨文化的發行人廖志峰早已熟識，我們應該算是文化同路人，他的《秋刀魚的滋味》、《流光散策》都是我非常喜歡的散文集。美猴王在高雄首演，我便邀請他去看戲，他專程從台北趕赴衛武營，告訴朱陸豪他大學時為了趕去看他的《陸文龍》曾有一番周折，永生難忘。兩人一見如故，後來我和志峰開始慫恿朱陸豪把他精采的人生故事出版成書，可以激勵很多學戲的人，也可以讓老戲迷回味那段一起走過的歲月。

這本書編輯得跟美猴王的劇本一樣節奏明快，文字則如京劇的唱念作打一般簡潔敏銳，照片和小標則有如舞台上的一桌二椅，增添演出效果。內容讓人感動之餘，同行的人得到激勵，跟我一樣不是行內的人，則得以了解其他平行線上的人生，拓展自己的生活經驗和同理心。朱陸豪和我各自經歷奇妙的人生旅程，我們擁有各自的「三岔口」，他的演藝事業包含京劇、舞台劇、連續劇；我的教育推廣事業包含科技、文學、戲曲。然而兩條遙遠的平行路，竟然能在接近終端之時交會，一起向前行，或許是他的祖師爺召喚，而我的前世魂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