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香/人活著要有個樣子——齊邦媛老師傳示的信守

2017年,齊邦媛在長庚養生村接受媒體採訪。(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2017年,齊邦媛在長庚養生村接受媒體採訪。(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這世上唯一仍會對六、七十歲的我說「要乖喔,要乖喔」的齊老師終於走了。

老師說這話是認真的,因為從我年輕時就說到晚年。老師走後,她在養生村的管家郭太太告訴我,老師常日提起我時會嘆息,放心不下。郭太太為了不讓她操心,還為我的不乖緩頰,說我已在改了。如今老師走了,我自己忖思,我真的有在改嗎?幾十年來,老師叫我要擦口紅,給我口紅,我怕極了,說什麼也沒辦法遵行。不是我幼稚,吃下去怎麼好呢?我喜歡自然,不能忍受任何修飾塗塗抹抹加諸體膚的額外添加物。我明白,口紅也只是表徵之一而已,其實老師是為我好要教我做人處世的規矩。她一生謹守著她成長的家庭與那個時代的文化教養,適度的儀容整飾與穿著是一種禮貌,也才像個人的樣子,我做學生的時候,老師還穿著旗袍呢。她看我從穿著到做人做事全無章法,一慣我行我素,完全不理會一般規範觀感,一直想導正我。但我實在很介意於社會化這回事,那並不是我要的,感覺與老師有代溝,我最「乖」的限度就是默默聽教不反駁,因為在他處碰釘多次已學會了。

老師盯著我「要乖喔」還有更深一層涵意,覺得明明是有才學的人,為什麼這樣漫不經心在意的?其實這問題也難倒我自己。沒有一般的ambition,沒有常人熱中的desire,只想自由自在尋求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樣不行嗎?老師出身革命世家,親身經歷中國歷史上最慘烈的戰爭,養就積極向上永不服輸的精神與志氣,在長久多面的閱歷中胸懷寬廣的抱負,終於我們才能讀到《巨流河》,我當然是敬佩至極的。戰後出生,在兩岸之間的香港殖民地長大,從小讀的是教會學校,我是從這本書才實實地接觸到中國近代那場恐怖的戰爭。而且,坦白說,我到台灣讀書很久,都弄不清楚外省人與本省人的族群問題是怎麼回事,這些在以前離我實在太遙遠了,一種時代與社會文化語境的脫序失向使我感覺自己像是從拼圖掉落的一塊小缺片。但人生的緣會實在太微妙了,當老師帶著《巨流河》的陪跑者一干人到墾丁慶功,我這個懵懂的人,竟然也因為慶明之故,忝與乎其中。

當日遙望啞口海我只能想像歷史風煙中的巨流河,然而這是多麼虛弱輕渺的歷史想像,相對於老師身經足踏的戰火大地嚴酷人生,簡直如飛花輕似夢了。歷史的煙塵迷濛了我的雙眼,我感覺到渺小與遙遠,幸喜的是,眼前的齊老師,是真實又安全的。老師從滔滔滾滾的巨流河漂泊到這啞口海的台灣,命運揀擇了她注定要為那鋪天蓋地血染山河吞噬了無數人類的苦難仇恨與罪惡,做在場的見證。從此,我與世人才認識了淘蕩在《巨流河》裡滔滔滾滾的家仇國恨,那不是歷史,那是人類罹難遭憂真實的血與淚。《巨流河》讓我想到屈原靈魂裡的負重。

雖然是真正上過老師課的學生,卻心裡也明白,由於老師對柯慶明的厚愛,老師對我也是愛屋及烏之意。可能她弄不懂這個失去地心引力輕飄飄浮游在空中的小女子,也不明白柯慶明為何要與這樣的怪胎在一起,但這種事情自天地以來就是沒有答案的。即使如此,年長月久的往來,我也深知,老師看顧我們家大小三人已形同家人了。我要到哈佛念書,徵求老師意見,她很矛盾,她替我擔憂,深怕我重蹈她之前的困境與遺憾,那是她一生的沉重。有家有室,身心都不輕鬆自由之人,如何負荷漫漫學程的馬拉松?又如何消除對家庭的那份罪惡感?重重壓力下有信心扛著台大的門面堅持下去嗎?而事情一旦成為定局,她不僅給了我資助,告訴我一些重要的經驗,因為不喜歡我一直穿黑色的衣服,還讓慶明帶一件紅色的毛衣給我穿。在冰天雪地的異國,那紅色溫暖了我的身心,也燃燒著我的鬥志,一直支持著我。

柯慶明走了,我恍如從夢裡被一場宇宙性的大災難震爆拋離地球,醒來發現自己完全粉碎墜落在一個深不見底黑暗的洞穴。當時一向視他如子的老師,一定也受傷深重。但她馬上將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在幾年很長的時間裡,她三不五時給我打電話,怕我再也無法站立起來,要我將碎落一地的自己收拾收拾,不斷將她革命家族做人要有個人的樣子那種壯闊精氣神餵食給我,如手持火炬高舉,一心要帶領我走出漆黑的洞隧。原來我必須也像她一樣經歷一場天翻地覆的劫難失去所愛才能走出黑暗醒悟人生的極地,我感覺從未如此接近老師的磁場。

回想這輩子,從老師處學到的人生功課,實在很多。老師的身教其中讓我感受深刻的一件事就是驚覺「老的這件事是要學習的」。老師在約略七十歲的時候就有遲暮的焦慮,記得有一個傍晚我和慶明與她在接近和平東路的新生南路上一家店欣賞水族缸裡的彩色魚之後,步上天橋,從天橋上往下看車如流水,老師注視良久,我感覺到她在脈動的一種流逝的心緒,如今想來,應該就是梗在心裡的《巨流河》壯志未酬的焦慮吧。後來老師決定到養生村去也是為了完成這一生的心事。而老師上山之前,把家裡身邊一切事情都處理得停停當當,乾乾淨淨。哪些書適合送給哪些人或去哪裡,她都分配清楚,台大台文所的齊邦媛圖書室就是來自那時候的捐贈。老師同時也將所保留的信件分別發還給大家,慶明與我都收到我們之前寫給她的信,此外我也收到她贈送給我的珠寶,相信也有其他人會收到這類的禮物。老師如此明快俐落處理了一生所有,真的讓我著著實實上了一課,從此明白了老來的自處之道,如今也在實踐中。

四月十二日《中國時報》與《聯合報》都刊出老師所留下的數行自訃之文。沒有公開的儀式,不驚動任何人,老師說「所信的道我已守住了,當跑的路我已跑盡了」,然後安安心心深深睡著離開了這個世界,只留下感謝與溫暖。這是何等壯闊的人生,何等莊敬珍重的告別!死亡被智慧消化了,其本身就是一高貴的儀式啟示。對老與死,其度不改,依然簡潔明快,老師常說做人要有個人的樣子,這就是個最好的人的樣子,感覺老師又再為我如此示範了面對死亡的自持自若之道,一直在前面引導照明我人生的途路。

近幾年來,老師聽力減退,通話時已很難聽清楚我的說話,變成了各說各話,而她說的話,仍是要我振作,挺立做人,要有個樣子,不可浪費自己的才華,不可被不幸擊倒,這是自我尊持敬守之道。我明白「要乖喔」的密碼其實自始至終都是在教示我這樣的人生信守。此後我與老師之間就由打電話變為寫email,由郭太太印出來讓她看。疫情退潮之後,老師越來越虛弱,期間又因摔倒住院,臥床時間變多,謝絕大家探訪。去年十月間,我家小馬在暌隔四年後才回台北探親,老師特許他去看她,我遂得以同行。

老師向來將小馬視同孫子,在她的看顧下長大,老小兩人從來感情特別親近,小馬留學日本,老師還給了他一筆助學金。這次相見,老師說話已經很遲緩低弱,但仍對他殷殷教示囑咐,只見兩人緊湊喁喁私語,小馬一邊聽著一邊點頭拭淚。老師回頭又對我說她一直「假裝」我是媳婦,手顫危危在一小紙片上寫了幾個大字給我,已不是她往日寫的漂亮字體了。我至今仍在忖思她留給我這幾個字的底意。臨別時老師想站起來,才一步就要倒地,小馬抱著她跪在地上。第二天郭太太傳來她所拍的幾張照片,心知那是我們與老師最後的合照了。回想今年元宵節,我像多年以來一樣,給老師寄去一盒巧克力,在祝壽的生日賀卡上,我寫著:「老師,我家三個人,因為有你,這輩子都感到很幸福。」如今我真的很慶幸得以傳達了今生深藏心底的感謝。

老師走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會對我說要乖了。我頓失扶持,一時寂然感覺人生的照明越來越稀微暗淡,心想這時候老師又會對我說什麼呢?如此一想,驀然覺得她可能會以東北人的豪情氣魄說:「那就將自己變成別人的照明吧。」——啊,是了。這就是齊老師,我們的齊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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