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華／二手衣情緣

你知道活人不能穿死者留下的衣服？

但那天你說要帶我去一家豪華二手衣店。「都是名家設計的超級名牌喲！」

我們走了很久，才找到那一家小小的店。

真的比我想像中的小很多。

架上地上門後走廊堆至天花板的衣服排山倒海而來，到了幾乎寸步難行的地步。我立刻感到一股窒息感。

店員藏在幽幽的某個衣物深處，寒著一張臉。只是袖手坐著，絲毫沒有要招呼或整理一下的意思。

搞不好人家是老闆。我又轉念。

「這裡全是死人的衣服。」你說。

那是1996年我還在美國時的事。

紐約那一區全是藝廊，劇場，高級餐廳——意思是，同志聚集的區。那年同時也是大量愛滋病患死去的年分。

隔年雞尾酒上市。

我隨手翻了翻標籤上的價錢，當下恨不得把整家店都買下來。這樣的不世出的天才設計！全是頂級的同志品味。

「如果你不介意是死人的衣服的話……」你說：「死於愛滋病的人的衣服……」

想起YouTube上有位印度古魯大師說，人死後靈魂會沾在衣服上，最好全部燒掉化掉，如果要留，最好將衣服散置，打散得愈遠愈好。

我開始想像，如果有一天，我的靈魂被分割成一百份，走入一百家二手衣店，天南地北，有的飄洋過海，來到了大西洋彼岸，被掛上嶄新的標籤，重新打上了價錢（便宜得不可思議，當然！），在黑暗的角落裡等待新主人。

那時，我的小小靈魂碎片會安居新主人的身體裡？

那時，我會忍不住猜想：為什麼你會和我看中同一件衣服？

這是何等的緣分。

文明馴化後的身體，人是居住在衣服裡的——而我居住在你的身體裡。我的舊衣服的新主人。

我會乖乖安靜等待你死去，再移居到下一個。

再下一個。再下一個。

每換一個主人，我的靈魂便被稀釋一次。

我的一百個靈魂各自漂泊，隨緣流轉，彼此永無重逢之日，亦無可能再次完整，只有稀薄，再稀薄。

而那件二手衣或被懸在櫥窗，或店內的深處，整天望向店外，人來人往，突然注意到走過的一個人——而那個人永遠都低著頭匆匆走過。

那個人是從不買二手衣，從不穿二手衣的。

我的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