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牡羊座(下篇)──告別淑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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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蔣勳/牡羊座(上篇)

蔣勳/牡羊座(下篇)──告別淑敏(上)

那天她忽然沉緬在回憶裡,說起美國北京建交,柯約瑟先生在家裡宴客,有一個小小慶功宴。促成建交的美國核心官員學者都來了。我對政治白癡,她說的許多名字都沒聽過,只記得一個費正清。

那天,她是女主人,賓客觥籌交錯,為建交慶賀,她也必須讓歡樂氣氛熱鬧。「然後——」她沉靜下來,說:「借上洗手間的時候,一個人躲在裡面,按沖水馬桶,一次一次,蒙面大哭。」

女主人不能一直躲在洗手間不出現吧,那些被沖水馬桶掩蓋的哭聲哽咽後,牡羊座重新洗凈化妝,仍然光鮮亮麗,和慶功的華盛頓高層一起歡呼,讓所有的賓客滿意道謝晚安。

只有柯約瑟先生看到她在入睡前,把頸項上一串珍珠項鍊擲向鏡子,發了大脾氣。

柯約瑟很疼她,年齡大到可以做父親,有一個這樣識大體又私下可以任性發脾氣的年輕妻子,應該是很幸福的吧!

牡羊座如此顧全大局,絕不在人前失禮失態,然而,也只有沖水馬桶掩蓋著她說不出的孤獨委屈。

我們認識的時候,柯約瑟先生已經罹癌,因此更是和藹慈祥,他們帶著女兒,讓我覺得是一個幸福的家。

淑敏跟我太知心,她的每次婚外情也都告訴我。從歐洲學生時代,就有追求她的駐外代表。駐外代表我也認識,也可以做淑敏父親。淑敏大概很難忍受同年齡年輕男子的幼稚鮮肉。她太早熟,她要一個成熟白髮的男子呵護,一起讀書,一起思考。那位嗜讀普魯斯特的代表,帶著她認識最精緻有品味的巴黎生活,她談起來,還是很多回憶。

「後來決定分手,因為我的母親是側室。我不要那種小三的委屈……」

我沒有問她那是不是她第一次戀愛,但顯然,她從不曾對同年齡的男人有過太深的情感。

她談過在紐約與一位詩人的激情戀愛,每次相見,詩人都要抱著她旋轉幾十圈,我算一算,那位詩人也年長她近二十歲。

她的戀愛對象,我都熟識。甚至到她從公職退休,她依然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對方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那時已七十上下,聰明智慧,也豁達包容。我很為他們在一起高興,他們也論及婚嫁,一起去不丹旅遊,卻在旅途中決定分手。

她回台灣跟我深談這事,有點遺憾,暮年的戀愛,不只是激情,也有一生伴侶欣慰依靠「斜陽餘一寸」的悠長回憶吧。然而她有點感傷遺憾,因為旅途中生病,淑敏問對方:「萬一有事,我要通知誰?」

「不用,隨地火化就好!」

那是我認識的好朋友,戰亂中長大,他的豁達裡有一種毀滅的率性。竹林七賢裡「死便埋我」的故事,我讀過,淑敏也讀過,然而或許我們未曾經歷徹底絕望的毀滅,便還有執著吧……

和你侃侃而談她私密心事的女性,總是在電視新聞中出現,讓我很矛盾,政府高層閣員,一個寂寞渴望被愛的女性,合成了牡羊這樣迷惑我的星光。

淑敏1994年出任文建會主委,主掌全國文化走向,她一向大量閱讀哲學文學,也愛看戲劇,聽音樂會,品味極高,不同於一般政客出身的文化官僚。那幾年她和我商量,如何邀請世界著名的包紮觀念藝術家克里斯多來台灣,進行總統府老建築的包紮,希望藉由一件藝術作品讓台灣被世界看到。

這件事胎死腹中,她比我更挫折。我們感覺到,台灣的保守,不只是政治,而是沉痾已久的保守沉滯,不面對世界,躲在井底窺天,幻想自己的未來。

我一向不和官員來往,朋友做官去,我遙遙祝福,也就慢慢疏遠。淑敏是唯一例外,她找我去國藝會做董事,我也去了,但真無趣,她就放我一馬,讓我辭職。

我們仍然是好朋友,她仍然在日理萬機之後,約我在山裡走走,或去她家促膝談心,她的話我還是謹守分寸,決不外傳。

她擔任兩岸密使的事爆發,媒體每天沸沸揚揚,她謹守分寸,沒有說失分寸的話。她還是來找我,在家喝茶,一語不發,連沖水馬桶掩蓋的哭聲都沒有。

她擔任中視董事長,希望辦公室有一點文人品格,跟我借了臺靜農三件書法。一件石門頌大中堂,兩側對聯。她從中視離職,我趕緊追討這些作品,結果只找到對聯。中堂至今沒有下落,我有點生氣,因為中堂上有臺老師寫給我的上款。

也許,太過能幹的牡羊座無暇處理這種小事,但是我還是說了:「淑敏,我很珍惜臺老師送給我的字。」

從公務退下來,她很認真練瑜伽,有時候做給我看。柔軟的瑜伽,回到自身的呼和吸,也許對多年在緊張政治中僵硬了的身體是一種紓解吧……

她決定回美國定居,找建築的朋友設計華盛頓的家,「兩個女兒有自己空間,我也有自己空間,可以彼此照顧,不要干擾。」她在規畫晚年生活仍然清楚簡潔。

最後送別的晚餐在淡水沙崙,一個海灘上的小店,海鮮都好,但是那天傍晚起風,大家都吃了一嘴的沙,覺得應該感傷好友離別,卻口齒尷尬,要躲風沙,說不清楚話。

媒體說「鄭淑敏一生傳奇」,她的傳奇只是牡羊座的做自己吧。忽然記起來,當時雜誌報導一位青年藝術家,淑敏看到作品照片,要我陪她去拜訪。地址在八○年代的五股,到處垃圾堆積,我們踏過那些垃圾,在一所老舊宅院按門鈴。年輕藝術家被吵醒,一臉茫然,赤膊,一條BVD內褲,好像要找地縫鑽。淑敏大方,伸出手說:

「我是鄭淑敏,很喜歡你的畫。」

那是我懷念的淑敏,我懷念的八○年代的台灣。

2023年七月底,得知她摔跤,很快拔管離世,我去沙崙走了一圈,天空星辰異常明亮,無風無沙,覺得可以跟牡羊座好友細述別後種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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