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紘立／洗衣難

地下水含豐富的鈣和鎂，稱為「硬水」，易成水垢，難怪衣服總洗不乾淨。

母親節豪擲千金添購的不鏽鋼槽洗衣機，快洗變慢洗，幾件內衣褲洗得天荒地老，不如簡單搓個幾下完事。

都怪水太硬！養育一戶太堅強（逞強）的性格。

外婆過世前，她尚且能緩緩如螞蟻的小步伐，前往鄰近小學投票。路不遠，倒是歇息幾會兒，佝僂地坐在媽祖廟的台階，用力呼吸，額頭凝結不屬於冬天的汗珠。像十級字的逗號，她整個人明顯「內縮」，惜衣如金，那一百零一件的行當是她午後散步時常穿的舶來品，霸王級寒流讓台灣成了凍番薯，她仍穿短褲，趿拖鞋，露出竹竿腿和正紅色的蔻丹。問題出在，衣服太堅硬。你幾乎能想像它掛在衣架晾乾的模樣。硬水使然，纖維如地球儀標示的經緯無法更動，主人清臞了，它反而慌了神，撐不起該有的肩線。太硬，垂墜於外婆消風的體態，究竟是衣服不對還是人不對？如果是衣服的問題好解決，後者問題就糟糕了。全家人一向避「醫院」而遠之，去了就是折磨的開始，磨到最後拜託醫生：「應該能回家了吧？」老太太幸運逃過幾回，換回一百零一件滿分黑色雪紡紗。這次她始終穿著醫院的淺綠色病患服，毫無個性的剪裁和設計，她看來與年近九十的老人家無異，沒戴假牙，整張臉內凹，唇邊爬滿深刻的皺紋。

這才是「不堅強」的實相。

整理遺物時，外婆換穿的服裝少得可憐，折成豆腐乾壓在抽屜。攤開須花點力氣，不似衣物該有的柔軟，彷彿其有意志，維持主人的身形。人剛走又不是探勘古蹟，沒道理脆化？抖擻上衣，凋落一截袖；抖擻短褲，飄揚一蓬灰。這批地下來「養」大的非生物，似乎早在第一次下水後便喪失魂靈，堅持不懈地貼在主人的肌膚，透過溫度和水氣，續它們的命。如今功成身退，也不必強裝體面，綻線和毛邊和破損，毫不避諱地給活著的人看。

唯獨你赤條條將自己鎖在浴室，拉扯每條纖維，期待奇蹟發生。裸身時，才能全盤接受自己的軟（包含中年發福的贅肉與脂肪），洗到眼角泛淚。

實在，實在煩躁，索性把白衣扔進沸水煮！加點鹽和醋，手癢再來一瓶蓋的漂白水，彷彿在烹飪了不得的星級美味。不就是網傳的「洗白」大絕，無效的話，留言刷一排「放棄吧」。蓋上鍋蓋，溫火燒個五分鐘；時間到掀蓋，轉大火。衣服的局部隨著一球球的水汽滾動，筷子戳幾下，瞥見頑強的黃斑，再多些鹽和醋，繼續悶煮，頗有大廚架式。

真心不捨衣服就此報廢，望著雙耳大鐵鍋，聽見沸騰的尖叫。

「好像在煮自己喔！不曉得熟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