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氣‧徵文示範作】林比比鳥／轉職八點檔

💻創作類型｜家庭、成長
💻編輯金句｜我終於也加入擁有人生目標的人群中，再怎麼苦，也常有甜美的幻覺。可老家的爸爸還是一臉疙瘩，彷彿我欠他一個道歉。

很多人會以「如果當時我……，現在的人生就……」回顧重大事件，很多影視與小說也常以人的命運偶然改變為題材。這樣的故事之所以打動人，除了人們對於不可知的敬畏，更可能因為好奇著現在以外的版本：如果當年選了另一條路、沒有一時興起經過某間書店、沒有遇到當時遇見的人，那麼現在的自己會否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這種敬畏之情，只要活得夠久，每個人都會有，即使平凡如我，某天也突然意識到，自己與兩個弟弟的生命中，都曾出現過關鍵的機會與抉擇。

我在出版相關產業待了二十二年，漫長到快忘記自己曾是個公務員。很多人年紀輕輕就擁有明確目標，但我不是。我大學畢業後，為了逃避決定，考了研究所並念了足足四年。研究所畢業，再次逃避選擇，在家閒晃，被爸爸以「取得公務員資格作為人生備案，再去做你想做的工作」為理由，準備國考。

公務員與老師是我爸爸心目中的唯二理想職業，其餘皆下品。他幼年失學，靠著自修，得先考取同等學力證明，才有資格考初考、普考與高考，他對於自己的毅力與職業選擇非常驕傲，也積極說服或暗示他的子女選擇這兩種職業。

當時我的人生只會念書，考試因此變成我的專長，不到一年就考上了，開始在苗栗大湖一所學校當起公務員。雖然是領著薪水的社會人，但工作太輕鬆，學校裡的氣氛、往來的師生與生活，我又過了偽研究所的一年。

大湖位於深山裡，居民看電視也苦於訊號不清。可偏偏某一天的夜裡，我讀著小說時突然接到天線，腦海中出現「想當編輯」的想法，我混混沌沌那麼久，生平第一次有明確想做的事。

我從此展現驚人的行動力。第二天準備履歷，上網搜尋，正巧有家出版社正在徵人，我寄出履歷，收到回音，筆試，第一次面試，第二次面試，錄取。從確定志向到實現願望，不到兩個月，可最後的關卡守著一個大魔王：我得回家告知爸爸。

從山裡回到海邊的老家，路程曲折又遙遠，我早上出門，傍晚時分才抵達家門，爸媽看到女兒臨時回來，雖然意外但還是很高興，因為他們不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什麼事。我晚餐後將醞釀了一天的話說出口，看到我爸臉上雖然還殘留上一分鐘的笑容，卻突然加入震驚與錯愕的線條，整張臉上下左右情緒不一致，好像一幅不太自然的拼貼畫。

爸爸勉強鎮定心神，講起故事想說服我。「舊厝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間厝，做魚塭那間，伊後生十幾年前說要自己出外做生意，結果勒，嘛沒幾年，說做生意失敗，欠錢，轉來厝裡討錢，還怪老父老母不阻止他。（舊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經營魚塭生意那戶人家，她的兒子十幾年前說要出外經商，結果沒幾年，經營失敗還欠債，回來家裡要錢，還怪父母不阻止他。）」爸爸話題一轉，「我今天要是沒阻止你，你以後一定會怨恨我。」我堅持自已做了決定會自已負責，絕對不會回來怪他們。我爸卻矢口認定，我轉職百分百會失敗，不但會哭著回來怪他，還肯定會忘記今天說的話。父女開始鬼打牆，他說他的，我說我的。

眼看女兒如此顢頇，老爸瞬間滿臉通紅，「碰」地一聲，雙膝跪在木頭地板上，發出好大聲響，磕起頭來。三分鐘前還是文明人的我爸，此刻整張臉扭在一起，表情與聲音明明是狂怒，說的話卻很像在哀求：「爸爸卡你跪啦，我求你啊，毋通放棄汝家己啊。（爸爸向你下跪，求你不要放棄你自己）」

我也馬上向我爸下跪，彼此誠懇地磕頭磕得不停。這齣戲裡還有無辜的我媽。媽媽不知所措地大哭，半坐半跪在地板，拚命想拉我們兩人起來，一邊拉一邊勸我爸：「你隨伊決定啦，免勉強伊，伊想做什麼，攏沒要緊啦。（你讓她決定，別勉強她，她想做什麼都可以。）」

我乖乖聽了爸爸一輩子的話，那時卻異常堅決，抵死抗拒。偏偏身體這輩子第一次跟權威對抗，緊張到胃痙攣，陣陣乾嘔，衝到洗手間吐出胃液。跟著進來的媽媽嚇到三魂七魄剩一半，硬是強迫隔天要帶我去看精神科醫生，才讓地板上的爸爸勉強起身。

小鎮沒有身心科醫生。我們坐了一小時的聯營公車到高雄，再轉市內公車去高醫。印象中那是位四十歲不到的男醫師。我老老實實講了心中煩惱，與目前的決定。他問及睡眠狀況、食慾等問題，我看著他在電腦上打上病名，開了藥，猶豫幾秒，慢慢地說：「祝你自由。」短短四個字參雜著好幾種當時的我分辨不出的情緒，可是藥包上的病名卻很清楚。有時候，人生中的貴人只有一面之緣。

女兒都鬧到得去看身心科醫生，還帶著憂鬱症與恐慌症這麼文明又遙遠的病名回來，我爸灰心極了。他的規劃萬無一失，執行看起來也很正常，我怎麼突然來這招？他整整一天不說話，等到我整理行李要北上，老爹語氣艱澀：「爸爸以後不能保護汝了，汝家己要保護汝家己。（爸爸以後不能保護你了，你要自己保護自己。）」

可是畢竟「保護」了一輩子，我爸頓了頓，又說：「汝跟汝以後要上班的主管說，爸爸另天去找他。（你跟你公司主管說，爸爸找一天去找他見個面）」我爸怕我遇到詐騙公司，他得見過對方，驗明正身才放心。我雖然感覺羞恥，但此刻也只能先咬牙答應我爸。

跟一般企業相比，出版社的節奏不算快，要求合理，公司從總經理到行政庶務都是文明人。可是我就像個巨嬰，三十歲才真的踏入社會，各方面都像白紙一樣白目，學習得非常吃力。跟鄉下學校的工作比起來，我的編輯菜鳥生涯壓力大，薪水低。不像南部或苗栗鄉下，台北的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朝某個目標奔去，鮮少有人停下來，等待自己與別人的靈魂。

我終於也加入擁有人生目標的人群中，再怎麼苦，也常有甜美的幻覺。可老家的爸爸還是一臉疙瘩，彷彿我欠他一個道歉。多年後，我已經在職場上學到重大決定前要有前置溝通，毫無預警拋出震撼彈，往往也會傷到自己。不過那個時候，我什麼都不懂。第一次上談判桌，對手是家裡長久以來的權威，他使出殺手鐧，我丟一個手榴彈，搞得兩人灰頭土臉，還殃及無辜的老媽。

轉職那一年，吃過生平氣氛最沈重的除夕年飯後，跟大弟聊天，大弟氣噗噗地說：「老爸又下跪！」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我的注意力馬上轉為八卦，逼問大弟。

大弟念高中時，學校地處偏遠，爸爸不放心讓他獨自租屋在外，央求家在學校附近的同事，讓大弟寄宿。目的不在省房租，而是希望有認識的人能看著弟弟，這位同事沒有辜負所託，某天在當地知名的電玩街看到大弟，馬上通報我爸。

我爸在子女教育這塊是行動派，他第二天下午轉搭多班公車，直奔電玩街，一間一間店地尋找我弟，果然人贓俱獲。找到我弟第一件事，就是下跪，還大聲嚷嚷：「爸爸下跪求你，麥擱來打電動了！（爸爸下跪求你，別再來打電動了。）」據說原本喧嘩的電玩店，那時安靜極了。我弟此後到畢業，再也不敢拐進這條街，不是改過自新，而是「太丟臉了，我再也不敢去了。」

我恍然大悟，原來爸爸下跪是老把戲，對兒子成功過，所以多年後又對女兒使出同一招。大弟從高中電玩店下跪事件發生後，正式進入叛逆期。我則拖到三十歲才開始反抗。我跟大弟從小都很會念書，兩人一路高中、大學、研究所畢業，明明最有可能實現他的人生理想，安安穩穩當老師或公務員。可我們一前一後不按他的劇本演出，這兩個小孩都讓他失望極了。

偏偏被他放牛吃草的小弟，變成了家中的黑馬，跌破所有人的眼鏡。小弟從小念書不開竅，國中時，英文數學怎麼念都不會。我還記得一個冬天寒冷的清晨，高中的我在門口被小弟攔住，他手捧課本，問我一題很簡單的數學題。上學要遲到了，我心裡有點急，飛快解釋該怎麼解。在清晨霧濛濛的路上，他的茫然讓我心頭緊緊的。

如同當時的預感，小弟完全沒高中可讀，最後考上一間分數壓尾，位於台南鄉下的五年專科學校。小弟說，那五年日子真逍遙，每天都在看漫畫、睡覺，打麻將，是渾渾噩噩，但也無憂無慮。專科畢業，去外島當了兩年兵，我們預期著他要踏入社會了，沒想到，他跟全家宣告要重考大學！

可是，小弟程度太差了。大學補習班複習的是高中課程。他雖然讀的是理工科的專科，但數學跟英文一樣爛，至於英文，當時停留在只能辨識二十六個字母的程度。他買了國中英數課本整整十二冊，要我們從國一上學期開始教他。

時間只有一年，真的可能補足國中高中共六年的課程嗎？我們全家都不抱希望。可是他實在太拚命了，我半夜醒來，他房間裡的燈總是亮的。小弟說第一年沒考上，就再讀一年。儘管每天睡四小時，苦讀三百多天，考上的機率還是很低。當時除了大學聯考，還有獨自招生的夜間部，他唯一報考的只有離當時高雄家最近的一間師範大學。

放榜了。日間部的分數再次壓尾，是一間當年剛成立的大學。夜間部的榜單上，小弟是候補第二十幾名，得要整整二十幾個人放棄才輪得到。說不定輪得到呢？雖然機會渺茫，我們等了又等，等到夜間部都開學了，才終於死心。

我陪著小弟去大學報到，坐火車到台南，從台南火車站出發的公車行駛了快四十分鐘，沿路越來越偏僻，越來越荒涼。我跟小弟在公車上，大熱天流著汗，心裡越來越冷。剛出發時的興奮早已消退，隨著一分分深入鄉間，便與他想像中熱鬧的大學生活越離越遠。終於，遠方出現了一棟建築物。「老姊，水田中間那一棟建築物不可能是大學吧？」公車在田間小路左繞右彎，偏偏朝著它駛去。

那幾年成立了好幾間大學，可市中心已無法容納，這些大學大多位處偏遠，私立大學資源比國立大學少。弟弟考上的這間大學，才完工一棟主建築，其餘的都在施工中。儘管有學校可讀已是萬幸，但還是跟弟弟的想像差太遠了。

第二天，家裡的電話響了，是那間我們以為無望的師範大學，通知小弟候補上了。怎麼現在才來電？「可是，我弟已經去念別所大學了。」「所以，確定放棄嗎？」我猶豫了兩秒，請對方等我確認。

當時通話沒現在方便，我一時找不到小弟，只好打電話回家，爸爸非常激動，他打電話給田中央那家大學教務處，透過教職員，一路曲折地連絡上小弟，據說小弟第一時間拒絕了，理由是他已經完成報到手續，繳了學費，住進宿舍，心情上已經伴著白鷺鷥與水鳥度過大學生活。

不過，小弟腦子很快轉過來，接著展現家裡一貫的行動力。他先打電話請夜間部承辦人員保留名額，辦理退學，收拾行李後直奔新學校報到。

我親愛的弟弟非常珍惜這個需要二十幾人放棄，才輪得到他的名額。考上後，他還是維持準備考試時的認真，成績卻很普通，因為他不再為考試而念書，只需要念幾本書的課，他念了好幾倍的份量。大三時，他以五專學歷通過該校研究所考試，同時念大學與研究所，再以驚人速度取得博士學位，成了在國外知名大學教書的教授。

我爸爸每次講到這件事，都會露出彷彿在夢中的表情。他完全不看好所以漏了指揮的孩子，成了我們家唯一符合他「標準」的人，甚至遠遠超出了他的期待。

我只要想著，當年那個苦惱於最基本的函數與英文文法的國中生，現在居然在教一流的人才，便覺得人生的轉變真奇妙。小弟對我說，奇妙的還不只這件，他入學後，認識了當年電話通知考生的承辦人員，因此知道那個下午，更多關鍵的細節。

如果人類的命運是由上帝擲骰子而定，那個下午的骰盅想必響個不停。在那一份二十幾名候補名額的名單上，不知為了什麼原因，開學後硬是多出一個名額。可是，其餘學校也都開學了，該辦理報到的學生幾乎都報到完畢，候補的二十幾人都沒有意願去。排在小弟前面那個人接到電話時，剛入伍沒幾天，他等到開學終於放棄。據說他接到電話時，震驚到歇斯底里狂笑。

而排在小弟後面那個人的父母正巧是該校老師。承辦人員在多年後告訴弟弟，自己曾被拜託，刻意跳過小弟，好讓這位老師的子女候補上。在通訊不便、資訊不透明的當年，不會有人盯著候補到二十幾名的榜單一一確認。

當年這位承辦人員很正直。如果通知過程中偷懶或答應了關說，那麼小弟的人生也會如骨牌效應般改變。可能因為小弟以此為界，前後的人生涇渭分明，讓這位承辦人員興起「沒想到自己一個小小舉動，卻改變別人的一生」的感慨。同樣的話也常聽我爸對我說：「當年要是你迷迷糊糊直接拒絕那通電話，弟弟現在的人生就不一樣了。」

我常覺得人生是自己決定的。就像當年我突然腦子清明起來，堅決地想要轉行，捱過老爸戲劇性的情緒勒索。但旁觀小弟的人生，既有他突然想念書的決定、毅力，還參雜了奇妙的機會與巧合。看似渺茫的機會，脆弱的運氣，重大訊息像接棒跑步，可能只因為一個錯失，無法遞交到小弟手上。

老爸從小失學，自從有了孩子，就急於栽培我們，希望我們完全免於他吃過的苦、受過的氣，結果就是我們從小放學就得乖乖回家背唐詩，臨帖習字，每個週末都要聽他講一遍自己小時候沒書讀，一路靠自己熬出頭的單人脫口秀，最後再以「當老師跟公務員尚好！」作為固定的結尾詞。

冷靜想想，我爸三個小孩，每一個都「整叢好好」長大了，不偷不搶，既沒吸毒也從未沈迷賭博，一個只是想去出版社，又不是去詐騙公司上班。另一個放學後打打電動，就算會影響功課，但有需要當街演出哭天喊地的叩拜大戲嗎？再說，如果我爸讓大弟認真專研電動，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是電競高手，出國比賽光耀全家。好好一個國手，當年就這樣毀在爸爸的手上……

過年回家團聚，老爸早已將當年對我們說過的刻薄話忘得一乾二凈。兀自講著無聊的笑話，我跟兩個弟弟也總是配合地陪著乾笑。我們偶爾會說，當年老爸會不會只是想在他平凡的生活中，過過八點檔男主角撕心裂肺的戲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