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轉史觀計畫】萬蓓琪/落地臺灣的五越星(上)

童氏容不僅是五越星的發起人,也努力協助還在摸索的姊妹們。(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萬蓓琪 攝影)
童氏容不僅是五越星的發起人,也努力協助還在摸索的姊妹們。(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萬蓓琪 攝影)

圖‧文|萬蓓琪

臺灣女人口述歷史拍攝計畫

自2008年開始,臺史博以此計畫記錄不同世代與族群的女性生命史,跳脫以往「大歷史」的觀點,聚焦於女性日常生命中的「變遷與適應」。本專欄將持續分享此計畫的成果。

誰是五越星

剛過去的農曆年之前,手機的LINE群組響起了一個來自五越星的問候,彼此的開頭總是這樣的:「『姊妹們』,新年快樂!」拍攝已經結束了2年,我們雖稱不上是密切的友人,但逢年過節總會有來自「姊妹們」的問候和祝福。

「五越星」是由5位嫁來臺灣的新住民組成,來臺的時間或早或晚,從不到10年、到超過20年。早一點嫁來的,經歷過那個與現在截然不同的臺灣,人們對「越南新娘」也有著差異極大的理解。她們各自在黑暗中摸索著,逐漸找到生存之道。翻過語言的藩籬、努力在臺灣立足之後,她們不只是「家裡的好媳婦」,還都在衛生所、法院或是擔任通譯,在各種場合看見許多姊妹的困境,因緣際會之下組成了這個團體,試圖用自身的經歷,幫助仍然還在找路的姊妹。

戰地記者之女──范氏玉映

1977年,范氏玉映出生在越戰結束後不久的北越地區海防市的鄉下,從小父親在外地工作,一年只回家1、2次,媽媽帶著她和弟弟長大。她說,「我們那裡只有我爸爸一個人是在外地工作,他在越南是戰地記者,爸爸有參加過越南跟中國的戰爭,他在邊界當記者,那2年碰到很多驚險的事情」。玉映和其他的一些新住民姊妹不一樣的是,她在越南就已經學會了中文,身為京族人的她,因為學了中文,開始在臺商的鞋子工廠做翻譯,因此認識了工廠從臺灣派去的主管,就是後來的先生。

「白天工作他是主管,我是助理,晚上有時候約會,就騎腳踏車去喝咖啡……其實那時候沒有什麼時間,工廠的工作常常是到晚上9點、10點,那時候很忙,一天就會出8個40尺貨櫃的貨,說談戀愛其實也沒有很多時間給兩個人的,都是在工作,他不會越南文,說什麼都要翻譯,我好像他的影子這樣。」從結婚、到第一個孩子出生,玉映和先生都還在越南,隔年才帶著孩子一起來到臺灣。

范氏玉映回憶著父親長期離家在外工作的歲月,述說自己的心情。(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萬蓓琪 攝影)

要待在孩子身邊

一直在外地工作的父親,直到退休才回家與家人相聚,短短7年後便病倒了。那是玉映結婚來臺的第二年,她跟先生說要回越南一趟探望家人,2004年年底,父親過世,「父親不在了,如果我也在那時候離開,留在那裡的媽媽和弟弟會很難過」,於是玉映的那個農曆年,是這樣帶著這樣的心情渡過的。「爸爸過世不到49天,託夢來說要一條棉被,他很想念那條棉被。」「那是我父親還在當戰地記者的時候,越南跟中國打仗,有一次很驚險,中共的軍隊要來了,爸爸把一條棉被裹著放在床上,假裝在睡覺,人先逃走,後來中國人來了把棉被打了7槍,爸爸逃過一劫,後來爸爸從邊境回到工作的地方,還帶了那條棉被,當成寶,當成一個紀念,畢竟是救了他一命嘛……沒想到他過世以後最想念的是那條棉被。」

小時候沒有與父親一起成長,想起來就有點遺憾,後來玉映自己有了孩子有了家庭,「有一些姊妹為了生活、可以打工多一點賺錢,就把孩子送回越南外婆家,我不願意,我知道少了父親或是母親的那種感覺,我一定要把他們都待在身邊」,沒有想到說起結婚後第一次回越南過年,引出的是這樣一段回憶。

第一顆星──童氏容

與原本就會說中文、來臺灣之後可以自己辦裡各種手續的玉映很不同的,是還不會說中文就來到臺灣的童氏容,走過的路更崎嶇得多。

五越星的5個人裡,童氏容來的時間最早,1983年出生的她,來臺灣的時候還不到20歲。來臺灣之前,在越南學了1個月左右的中文,到了臺灣之後,搭了很遠的車,抵達臺南後壁,「我其實來之前不知道臺灣什麼,就有說臺灣是寶島嘛?我想應該是像河內那樣熱鬧的地方吧,不過我嫁到後壁,不是很熱鬧的地方」。

除了「不是很熱鬧」之外,童氏容發現在臺灣還有另一種語言,「我問老公,為什麼你講話我聽得懂,公公講話我聽不懂呢?」原來還有。那段時間裡,氏容說她總是點頭,不論聽不聽得懂,都點頭,沒有辦法開口說話。

「有一次,先生要我一個冬瓜給隔壁的阿姨,鄉下人很熱情的,就是拿去給鄰居,那個阿姨80歲了,講臺語,我怎麼敢去,先生就教我跟她說,『吼哩住』, 我就從家裡摸那顆冬瓜很大顆的, 邊摸冬瓜邊走路, 吼妳住、吼妳住、吼妳住。到阿嬤家的時候, 冬瓜放下去說『吼妳住』就趕快跑回家。回家我先生說怎麼那麼快?我說有給好了, 如果我留下來, 阿姨又問第二句, 我就回答不出來了嘛!所以我趕快跑回家。那是我說的第一句的臺語,我到現在還記得。」

五越星之一的童氏容在臺南舉辦的社區關懷照顧活動中,與當地民眾分享自己的經驗。(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萬蓓琪 攝影)

來臺灣4年半,生了第二個小孩後,第二次回到越南,倔強的氏容沒有多說在臺灣遇到的困境,只說「那時候我想放棄臺灣了」,盡了一切的努力要好好生活,但是也說不出原因,覺得心裡是空的,「我的快樂很少」,她帶著孩子回越南待了一陣子,即使幾乎就要放棄臺灣,但還是回來了。「我想要重來,但是仍然沒有辦法,覺得一直遇到挫折,我寫了一封信回家,其實我已經忘記了,那時候一封信可能會寄1個月才到家,不過我爸爸來了。後來媽媽告訴我,收到信以後,爸爸說,『我要去救她』」。

後來的故事驚心動魄,氏容那麼鎮定的說給我們聽,我們聽得淚流成河。

幫女兒振作起來的24封信

氏容的爸爸來到後壁,語言也不通,但從不要氏容翻譯,他好像用看的就知道人家在說什麼,幾天之後他對氏容說,「你兒子小,他陪妳在家做手工,幫我找一臺摩托車,妳女兒借我,我們出去逛逛。」氏容說,「他每天出去,去我沒有去過的地方,村子裡的每一條路都認識了之後,去鹽水、去新營,每天晚飯的時候回來,晚上房間的燈都是亮的,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後來我才知道,他找我小姑一次、大姑一次、先生一次,最後一次跟我公公,兩個人語言不通的竟然去了一趟高雄。他對每個人說『請你幫助氏容站起來』」。

淺笑盈盈的童氏容,平靜地述說著自己的故事。(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萬蓓琪 攝影)

離開臺灣的那天,氏容的父親給了她一疊信,要她在他離開以後再打開,「那是24天裡爸爸寫的24封信,他告訴我阿公的事、媽媽的事、爸爸的小時候、爸爸念大學的時候、爸爸遇到挫折的時候、現在的爸爸……寫到後面是,妳公公是怎樣的人、妳大姑怎樣的個性、妳小姑是怎樣的人、妳隔壁的阿姨是怎樣的個性、妳先生是怎樣的人、妳小孩子是怎樣的一個小孩,妳要改變自己適合這個環境, 不是等這個環境為了妳改變。」 氏容在一個晚上讀完了24封信,崩潰大哭了整夜。

氏容是五越星的發起人,看見她現在可以用臺語和我們如此鎮定的「說故事」,怎麼也無法想像那時候才20歲出頭的她,究竟度過了怎樣的無助。

(待續)

※本文出自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觀‧臺灣》第53期「歷史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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