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來臨之前，你會如何說再見？歐文‧亞隆最後一次晤談

這或許不是歐文‧亞隆的最後一本書，但肯定是他最後一本治療故事集。

由於記憶力的持續衰退，高齡92歲的歐文亞隆的諮商模式已經從長期治療改為單次晤談，在談完本書的最後一個病人後，他已經終止了看診服務。這麼多年以來，藉由他的書瞭解治療關係與人類心靈面貌的讀者，你們跟我一樣，都要準備好接受他的離去。

歐文‧亞隆在這本最後的個案故事集中想討論的有三件事：

▋自我揭露對病人有幫助嗎？

在漫長的執業生涯中，歐文亞隆從未放棄對讀者說明：病人更渴望跟一個真實的人互動，而非躲在理論背後的專家。

不僅是美國，臺灣對待個案與病人的方式也受到歐文亞隆很深的影響，儘管尚有治療師與精神科醫師不同意或不使用這種作法，但在全世界對平權的追求與去神秘化的浪潮中（從政治到晤談室都是），平等與真實也逐漸成為了心理諮商的主流。

但值得一提的是，自我揭露是為個案服務，為治療服務，而不是為了治療師個人的心理需求。在某些狀況中，移情的出現可能更有利於治療的推進，因此自我揭露絕非適用一切情境的處方箋。

雖如此，歐文‧亞隆所強調的那種真誠與立即性，對許多病人來說都是他們離開晤談室後會少數會記住的事。專業的詮釋、練習的步驟，縱使可能也有療效，但反而會被病人遺忘。

被視為一個「人」好好對待的經驗，跟一個「人」好好相處的經驗，會留在個案的心中很久很久。「那改變了我。」我20幾年前還是一位大學四年級的實習生，多年後與我的學生個案在一場講座中重逢時，她這麼對我說。

▋單次晤談是可行的模式嗎？

由於記憶與體力的退化，歐文‧亞隆從長期治療轉為了單次晤談，這本故事集就是他對這個實驗的誠實記錄。

事實上，他在本書一開頭就告訴我們：一次性療程不宜視為有效治療模式！

說得沒錯，有太多事情無法在單次療程中談到，有太多經驗無法在單次療程中重現。未解經驗的「重現」，人際關係模式的「重演」，只能在長期療程中被看見、被解決。

這也是為什麼我覺得中小學的學生個案很幸福的原因，因為學校輔導老師/心理師最有機會提供他們長期的輔導與諮商，這是其他場域的個案很難有的待遇。但在這本故事集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到善用自我揭露可以為病人帶來什麼益處。

首先，病人會經驗到一個不同以往的人際關係，這可能會為他們接續的治療帶來信心（歐文‧亞隆通常會在單次晤談結束後將病人轉介給其他治療師）。其次，一次性療程會使雙方經驗經驗到很強的時間壓力，我認為這對有死亡焦慮或中年以上的個案特別有用。他們會從中學到對當下的珍惜。

讀這本書時我總是會想起禪宗的公案。祖師們抓緊時機運用一個極短的瞬間截斷提問者的思緒，將提問者帶往全然地當下。那一刻的頓悟，我們能否說它是一次成功的單次療程呢？

但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公案所描述的這種「一次性療程」，其成功一方面跟祖師們吸引了很強的救世主情結的投射有關，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提問者在頓悟前已有了漫長的學習與修行。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就曾略帶羨慕地提到，心理治療師所面對的困境跟禪宗的祖師們大為不同。因為前者的互動對象通常都是一些頑固的現代人，而不是誠心學習的弟子。更不用說不少病人通常不具備太多內省的基礎。

可以想見，歐文‧亞隆在一次性療程所得到的成功，部分也與其職業角色的成功吸引了足夠多的救世主投射有關。病人既崇敬其展露出來的智慧，又驚訝於他的誠實。但這不代表其他治療師不能用適當的自我揭露使病人受益。因為病人對治療師永遠有投射，因為人的潛意識裡都會期待有一個全能的對象可以幫助自己。

▋死亡來臨前我們能做什麼？

這是歐文‧亞隆最後一本個案故事集了，原因無他，他已走向了人生的終點。當時以他為師的每個心輔系/諮商系年輕學生，也都成為了中年人，在心理諮商的領域裡耕耘了許多年。

談論死亡跟經驗死亡是完全不一樣的。歐文‧亞隆在書裡沉痛地說著。先是他的妻子，然後是他的記憶力，以及他身為治療師的角色身分。死亡緩慢地剝奪了我們的一切，如果你夠仔細，一定會發現，這整件事從中年就開始了。

我過去多次提到，歐文‧亞隆的存在主義信仰，是一種沒有神的信仰，多年前我曾問過他，他說自己沒有改變。而今在這本書裡，他同樣說他沒有改變，他不相信那些無法被科學證實為真的東西。

做一個「人」其實是令人痛苦的，因為孤獨總會侵蝕我們，特別是在老年之後。因此我們才會看見不再能進行心理治療以及失去妻子的他有多痛苦，他甚至遲遲無法去妻子墳前探望。

相較於榮格的老年，兩人的差別有部分似乎在於對內在意象的熟稔程度。歐文‧亞隆的存在心理學是很崇尚「意識」的心理學，這點與同為存在心理學陣營的羅洛‧梅和保羅‧田立克不同；而榮格的心理學則是同時著重意識與潛意識的心理學，在中年之後，則更重視潛意識的意象與一種象徵的生活。

因此榮格在老年時經驗到了永生，當然不是肉體的永生，而是意象的永生。歐文‧亞隆則感受到了更多的焦慮。

我無法斷言哪一種心理學更好，但我欽佩歐文‧亞隆的選擇，他選擇朝向生命，同時坦承自己的矛盾、疑惑、與焦慮。在我看來，這需要無比的勇氣。

死亡來臨前我們能做什麼？榮格與歐文亞隆兩位心理學大師提供了不同的典範，選擇權要交給讀者。

▋結語

我們或許無法選擇死亡的方式，但能選擇面對死亡的態度。

歐文‧亞隆用最後一本治療故事集，為我們留下了面對終章的典範：以真誠、愛與不逃避的方式，凝視終點。他不假裝無所畏懼，也不強作鎮定，而是如同他一生的治療風格般，帶著人性中所有的不確定與柔軟，向我們分享他如何走過告別的門檻。

這是歐文‧亞隆的最後一次晤談。在這本書裡，我們讀到的或許不是答案，而是一份你很熟悉的陪伴，那是一份在生命最終章節，依然堅持不離場的溫柔與勇氣。

●本文摘自心靈工坊出版之《心靈時刻：亞隆與22位來訪者的一期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