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渴望從醫的醫技系學生 既是戰友也是彼此假想敵——《針尖上我們扮演》(二)

(圖/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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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針尖上我們扮演》
作者:楊凱丞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7月26日

文/楊凱丞

「彭立帆,彭立帆──」我低聲呼喚,想確認狀況。隨著兩秒,三秒,四秒過去,僵直的他突然噗哧一笑。

「媽的,別嚇我。」

他邊笑邊打開冷藏展示櫃的玻璃門,拿出我們最常喝的一手Asahi Super Dry說:「今晚這樣夠不夠?」

我們提著一袋啤酒走進母校側門,經過大禮堂,上週畢業典禮剛結束,大型活動背板仍留在角落,等待回收。

校徽廣場如同記憶中晦暗,只有幾盞地面投射燈照亮在鐘樓旁,或是樹叢裡,那些或青或白的雕像──希波克拉底、沉思者以及這所學校幾位重要的創辦人──像長年駐縛於此的幽魂。

我一路跟隨老彭的腳步,卻無心聽他說起校景的種種變化。剛剛在美廉社一度被他的玩笑搞得惱火,我知道,他總是喜歡用玩笑包裝一切,「認真就輸了」最常被他掛在嘴邊,整日漫不經心地笑,多敷衍。

有句話不是說,若A是B肚子裡的蛔蟲,那麼A是最了解B的人,我想,我從來就不是那條蛔蟲,而老彭肚腹曲折的腸道裡,肯定是這世界上最衛生乾淨的地方。

我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談論群組裡其他人的近況,沒想到小吳竟拍電影追夢去了,詹研究所也許快畢業了,法醫耶,五年。老彭喃喃低語,時間過得真快。

短暫沉默過後,我問老彭,現在和詹他們還有聯絡?他們都還在台北?老彭突然停下腳步,從塑膠袋裡掏出一罐Asahi Super Dry,嘴裡直嚷,反正大家都忙,也不知道在忙什麼。

「敬──畢了就散了。」老彭笑嘻嘻拉開拉環,對空氣舉杯。

我看著他朝嘴裡灌了一大口啤酒,覺得準備學士後醫學考試這些年的時間,竟活成一場空白。所有人都在前進,我卻好像被固定在某個時空裡,坐在狹小的書桌前,整日與習題講義奮戰。

我們走過校徽廣場,穿越教學大樓的川堂,來到實驗大樓,說要去老地方喝酒。

走在實驗大樓一樓幽深的長廊,右邊是一間間不同學科的實驗室,左邊是架設一圈防護網的操場。過去我們曾在操場跑道上追逐彼此,一圈又一圈,那是熱愛跑步的我們最初產生交集的地方,卻也是曾經分道揚鑣的所在,我問老彭記不記得我們唯一那次吵架?

「吵架?你說我們哪次吵架?」老彭說。

我說起三年級下學期末要選實習,「那天下課操場練跑完,你說你要選輕鬆又最搶手的母校附設醫院,要我跟你一起,我說我還在考慮,你說不用考慮啦,我們成績一樣好,肯定錄取,問我不然想選哪間,我那時死不告訴你,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回宿舍後,我開始躲你──」

「有嗎?」老彭又喝下一大口啤酒,「我怎麼不記得?」

我繼續描述,唾液手汗不知不覺泌出,事情發生這麼久以來,我們從未真正聊過,「分發結果公告之後,你去附醫,我錄取了訓練非常嚴格的T院,後來我們開始冷戰,你記得嗎?住在同一個房間裡,卻不再聊天講話,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一年吧,我們就像是陌生人一樣,直到國考前──」

黑暗中,啤酒鋁罐發出一聲微弱的哀號,瞬間在老彭手中扭曲變形,打斷回憶。

「我想不起來,」老彭說,「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可能你早就忘了。」我說。

「剛剛你不是問我,癲癇是什麼感覺?」

「嗯?」

「呃,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跟任何人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講,或許你會覺得我瘋了。」

此時,我們正經過大體解剖實驗室,教室外的梁柱上掛著一面半身鏡,沒有人知道那裡為什麼永遠掛著一面鏡子,也沒有人臆測過。我緊盯老彭前行的背影,忍住凝視那面半身鏡的衝動,佯裝鏡子裡,或者教室,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

老彭把空啤酒罐塞進塑膠袋,發出一聲酒嗝,繼續說:

「你知道嗎,自從有了癲癇,我的記憶,還有對時間的感覺,好像愈來愈混亂……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像在騙人,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每次癲癇一發作,我失去意識時,其實也不是真的失去意識,就是會……會感覺自己經歷了一些事,就像在作夢,你懂嗎?但那非常逼真,甚至會留下觸感的那種。」

「你怎知道那是在作夢?」

「不是不是,應該說,失去意識的那個瞬間,我感覺……就像是突然去到另一個世界,一個跟我原本認知的現實很像的世界,可是某些人,或是某些事的發展不太一樣。我想想──噢,譬如教寄生蟲學的那個老師……」

「你說劉佬?」

「對,劉佬前年死了。」

重考班閉關太久,我甚至不知道劉佬已經去世。

老彭說,訃聞公告在系友會的網路社群,卻沒有人知道劉佬為什麼死。

最多人流傳的是在一個清晨,他搭上前往美國學術研討會的班機,倚著窗外天光閱讀手裡那份這次即將發表的新論文,他打了一個呵欠,伸伸懶腰,決定小睡一會,卻從此一覺不醒。

可是隨著老彭癲癇發作,劉佬的死在他的記憶裡逐漸衍生出另一種版本:劉佬為了研究東南亞某種新型的寄生蟲生活史,他仿效早期那位研究鉤蟲的學者,將剛孵化的幼蟲放在自己的手腕內側,任由蟲鑽進皮膚感染,沒想到幼蟲意外入侵大腦,引發急性腦膜炎。在一個夜晚,他倒在研究室裡堆滿文獻的書桌上,檯燈照著他不再縮小的瞳孔。

寄生蟲在老彭腦中留下的洞,就像某種無法控制的能源裝置,讓他失去意識,甦醒,再失去意識,再甦醒,感覺自己像是穿梭在不同時空,久而久之愈來愈不確定哪個版本才是他現實裡的記憶。

「很扯吧?」老彭說。

我們站在走廊末端的樓梯轉角,老彭的聲音聽起來搖搖晃晃,讓我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我想試著緩和氣氛,盡可能讓自己語氣聽起來輕鬆一點。

「那現在呢?至少現在,我們,我是說,不可能連我們的見面也只是什麼鬼夢境,對吧?」

「我不知道……」

「你說什麼?」

「分不清楚了。」老彭一個人向前遲行幾步,終至倚牆停下,唇齒低聲摩擦,「真的分不清楚了。」

話語剛落,頂方的感應照明燈應聲熄滅,視桿細胞反應不及調節,我什麼都看不見,視覺僅存丟失時間與空間的黑,腦袋裡那尾無形囊蚴蠢蠢欲動,彷彿在汲取老彭剛才所說的一切。

我愣在原地,喪失移動能力,感覺周圍空氣再度悄悄凝聚某種潮濕的氣息。

當我回過神時,樓梯轉角處只剩我一人站著。

「彭立帆」三個字在實驗大樓的走廊上不停迴盪,我一邊尋找老彭,一邊心想他究竟在玩什麼花樣。

這一切愈想愈不對勁,會不會打從最一開始,根本就沒有寄生蟲病,沒有癲癇,這只是老彭希望我再次出現在他身邊的伎倆?

或許,他早就看穿我,知道我那時為什麼疏遠他,為什麼不跟他說話,為什麼畢業後幾乎斷絕聯繫,獨自準備學士後醫學系考試,現在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居心來台北探望。他有多聰明,就有多冷酷,他耐心蟄伏,只為了等待這一刻,甚至拒絕給予我任何機會向他告解。報復過去我耍的種種小動作只是其次,此刻他的消失,是要讓我明白,即使我再怎麼逃離,他知無不曉,無所不在,他才是永遠寄居在我肚腹裡,我生命裡的那條蛔蟲。

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記憶錯亂又是怎麼回事?

或許寄生蟲病是真的,癲癇也是,只不過劉佬真的死了嗎?我寧願相信劉佬只是不再教書──長期休假,轉職,或退休──就像所有教授終有一天會離開學校那樣。我們在劉佬那裡學了這麼多的病與死,卻從未想過有天這些也會發生在他身上。我想,老彭說的穿梭時空不過是一種情感上的譬喻,那些夢境般的內容是他的心智面對未知病痛時創造的防禦機制,用來逃離他日常的混亂失序與苦痛。

重新回溯我們的對話,老彭說要回母校,要去六樓天台的老地方喝酒,接著又提到死亡,會不會從我們見面最初,他就不斷暗示自己即將瓦解,而我從未察覺?

我害怕老彭會因此做出什麼傻事,於是爬上樓梯,逐漸加快腳步。黑暗中,我喘著氣,在每層樓的走廊上尋找老彭的蹤影,回憶隨腳步聲再次悄悄運轉。

那年醫院實習名單公布之後,緊接而來的是醫技系授服典禮。我和老彭身穿白色實驗長袍,在大禮堂舞台上肩並肩站,伸出右手,班上的第一名與第二名帶領台下同學宣誦醫檢師誓詞。那時仍不知道,我們沒有一個人能成為醫檢師,在宣誓完畢之後,我們分手,朝左右舞台退場,從此不再說話。

醫院實習是日常避不見面最好的藉口,我們在各自的臨床工作中發展起新的人際關係,新的生活,也意識到最好的工作夥伴未必是最好的朋友。下班後回到宿舍,我們偷聽彼此的鍵盤聲,卻不再關心對方眼前正在計畫的未來是什麼,而一切必須以自己為重。

畢業典禮變成一種形式上的告別,我們穿上學士袍,戴好學士帽,教授為我們撥動帽簷的黃色流蘇,學號九十三號和學號九十四號再次站在彼此身邊,從原本刻意不說話,到現在真正無話可說。攝影師叫我們站近一點,好,笑一個,三,二,一,喀嚓,所有人卯足全力衝刺準備醫檢師國考。

但最後我們是怎麼和好的?其實確切時間我也忘了,也許是國考前幾週,也許是國考結束後,只記得那天是下午,我從圖書館回到操場,看見老彭依舊在那裡跑步,他總是不斷向前,從不停駐等候。

我蛻下裝著筆記型電腦與補習班講義的後背包,穿越陽光下的人工草皮,開始跑,從第六跑道慢慢切進第三跑道,呼吸接管意識,身後似乎有人影悄悄鑽進眼角。

我盡可能注視前方,一直跑,後方愈發清晰的腳步聲暗示著我們的距離正在縮小。是老彭,他不知不覺來到我身邊,我們並肩維持著一段距離。他開始加速,我跟上,接著超越他兩步,他再跟上,再超越,如此反覆,我們愈跑愈快,一圈接著一圈,彷彿沒有終點。

那天最後,老彭上氣不接下氣,開口問我,要不要參加一○一的垂直馬拉松?我蹲在地上喘,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多年過去,我依舊記得那時候台北一○一的大廳裡,紅龍劃出曲折的準備區,各家電視台攝影機對準裡頭正在排隊的我們與無數跑者,一聲槍響只為一位選手擊發,我看見老彭衝了出去,轉瞬間消失在樓梯間入口,等待間隔時間結束,砰的一聲,輪到我出發。

我不斷地跑,踩在這棟摩天大樓裡的白磚階梯,迴旋中不斷往上爬,我深刻明白,這場馬拉松是我們和好的紀念,是我給自己的挑戰,更是一場我倆都知曉的正面對決。

我爬過一層又一層樓,期望能看見老彭的背影,三十樓之後,感覺速度開始下降,我咬牙,穩住節奏,繼續向上。五十樓開始,我陸續超越一些慢下來走的選手,汗水鹽分刺痛視線,耳裡僅存劇烈的心跳聲,連舊手錶脫落在路上都沒有發現。抵達六十二樓之際,乳酸大量堆積,每個步伐異常沉重,我不再去想還有多少未完成的樓層,只抓緊那條樓梯扶手,以手臂肌肉帶動大小腿前進。精神在此刻超越即將失去控制的身體,在急促的呼吸裡,一步一步踏出,想像自己還在跑,還在往前,心臟隱隱作痛。或許在這個時候,我早已暗自下定決心,畢業後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我和老彭不一樣,我要證明自己不只有這個樣子,我要成為一位醫師,一位備受尊崇仰望的醫師,直到──

畢業後這些年來,我幾乎忘了該怎麼跑。

腦部熱氣充溢,被汗水浸濕的衣服緊黏身體,此刻的我胸口劇烈起伏,拉著橡膠皮早已剝落的樓梯扶手,逃生門早已被人推開,我跨越布滿鏽痕的門框,來到實驗大樓的六樓天台。

這裡依舊沒變,空曠,沒有照明。我和老彭總喜歡窩在這裡喝酒,看跨年煙火。很少人知道從六樓天台望出去,就可以看見台北一○一懸浮在夜空,發散著點點青白色的光,它看起來是那麼近,那麼巨大,就連仰望也無法企及,像某些永恆不變的事物。而在那建築物的暗影之下,我依稀看見一個渺小的身影在女兒牆邊徘徊遊走。

我鬆了口氣,終於找到老彭。

但隨之而來的又是一股緊張自心底升起,他究竟在那裡做什麼?

於是我忍住大聲喊叫的衝動,藉著夜色隱身,放輕步伐走過去,繞過地上一個空啤酒罐,深怕任何驚擾都將會釀成大禍。

隨著我們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我發現水泥地上的空啤酒罐一瓶接著一瓶散落於四周,罐子愈來愈多,愈來愈密集,就像是埋伏在我和老彭之間的地雷。這些難道都是他一個人喝的?在我不在這裡的這些年?我扭轉步伐,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一步步往女兒牆的方向推進,直到啤酒罐幾乎覆滿了眼前地板,我再也不能過去。

我們隔著一大片啤酒罐堆,老彭背對著我低語,不曉得在說什麼。我不想嚇著他,決定要開口輕喚,沒想到這時他卻轉過身,雙手緊叉前胸,肩膀似乎正微微顫抖,像逃避我的目光般,只肯對著某個無人暗處說話。

黑暗中,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哭。

「對不起……」

「老彭?」

「毅仔,真的對不起……這每一天我……我都……我不該找你去跑……我不知道……這一切他媽的根本不該發生──」

「等一下,彭立帆,看看我,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不是──」

我伸出手,想安撫愈來愈激動的老彭。

啤酒罐堆發出一連串空洞的碰撞。

他倏地失去重心倒下。

或許是來自大腦裡的洞,電流突如其來流經身體,老彭的頭和右手正微幅抽搐,半闔的雙唇不斷重播最後的話語,像回音,像眼底逐漸消逝的殘影。

他到底在說什麼?

那天垂直馬拉松我們跑得很開心,不是嗎?

一時之間,我竟想不起剛剛在樓梯間尋找老彭時,心底原本想好要告訴他的話,很重要的話。我茫茫然蹲下,推開地上那些空啤酒罐,然後坐在老彭的身邊,努力回想,陪著他,等一切症狀過去,等他再次甦醒。

此時,樓外街巷裡一陣救護車的提示音由遠至近,像考試結束時響起的鈴聲,喚醒寄生在我腦中的那尾無形囊蚴,我聽見牠發出聲音,像劉佬,又像重考班與後醫考場裡每位面目模糊的監考老師,無比清晰地向我宣布:

時間到,現在開始回收試卷,請停止作答。

※本篇獲二○二三年第十三屆新北市獎短篇小說組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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