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打字機稍縱即逝的始與末 象徵全新中文字元資訊技術變革
中文以字元為基礎,是一種既非字母也非音節的文字。近代以來,非字母文字的漢字,在科技語言的現代化過程中遭遇了字母文字中心主義的重重阻礙,其一便是無法適應西式打字機─科技革命與知識流通的象徵。明快打字機是中國現代資訊技術史上的重大突破,但這台機器從未量產過為什麼這台機器從未量產?現代該如何解釋中文打字機的失敗,它的失敗對二十世紀中葉的中文資訊技術史來說,代表著什麼、又隱藏著什麼?(編按)
文/墨磊寧(Thomas S. Mullaney)
▋投入巨資傾力發明的作家林語堂
林語堂「明快」夢的有始無終,從他和密友賽珍珠和華爾希的私人通信裡可一窺究竟。「親愛的語堂(Y.T.)和鳳(Hung),收到您的來信後,我與理查德輾轉難眠,知道您在財務上的困境,卻不知如何能幫您。」
一九四七年五月,賽珍珠寫給林語堂的信就是如此開頭,這是對林語堂早些時候所提出、無疑是懇切的資助請求之回應。這位作家出身的發明家為明快打字機投入巨額資金後,很快面臨著不斷增加的沉重債務;在向他的長期夥伴尋求幫助時,林語堂必定感到有些尷尬──當明快打字機只是個新生兒時,他還將親手製作的「生日」賀卡寄給了這對夫婦。
賽珍珠描述了她自己的雜誌《亞洲》和自家農場面臨的經營困難。「我一直在努力讓農場自給自足,但它就像您的打字機一樣──你必須先投入,然後才能收割。」「親愛的朋友,我不得不對你們說,就像我對自己姊妹所說的──我有住所和食物,我可以與你們分享這些,但我沒有錢。」
如果說林語堂的財務問題變得沉重,使得明快打字機計畫成功的可能性越來越低,那麼一九四○年代後期的地緣政治也是如此。一九四八年四月七日,賽珍珠的信寄出後不到一年,洛陽落入中國共產黨軍隊手中,接著是六月十九日的開封、十月二十日的長春和十一月一日的瀋陽。
國民黨軍隊和共軍之間的內戰形勢正迅速轉變,共產黨在十二月中旬向北平和天津發動攻勢。到了隔年一月,蔣介石宣布下野,中國共產黨在北平成立總部。
▋成為戰爭工具的明快打字機
從遠處眺望中國內戰的麥根塔勒公司和其他美國公司高級主管們,越來越擔心共產黨獲勝後他們手握的專利權之命運:一份公司內部報告推測,「在共產主義統治的國家,幾乎尋求不到專利保護的可能」,並且「可能會實施進口和貨幣管制。」
更重要的是,麥根塔勒公司看到了遲來的「中文字母」的可行性,這次出現的中文「卡德摩斯」不是以一九二○年代的「注音字母」形式出現,而是以毛澤東呼籲中文全面羅馬化的形式出現(但這個呼籲後來也被放棄了)。
「據報導,共產黨人贊成中文羅馬化」,馬丁.里德(Martin Reed)在他對麥根塔勒公司的內部報告中指出,「這樣的計畫當然會減少對林語堂打字機的需求。……如果教育體系以羅馬化文字為基礎,那麼對這種打字機的需求將迅速消失。」報告總結道,「有鑑於中國當前的政治和軍事發展,現在看來,這項計畫應該修改,以便在該國局勢變得明朗之前,將精力和金錢的支出保持在最低限度。」
然而,即使毛澤東於一九四九年十月宣布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們仍然樂觀地認為明快打字機可能存在著一定市場。該機器繼續在美國的華裔高中畢業生身上進行測試,由哥倫比亞大學張鐘元(Chung-yuan Chang)教授指導實驗,並持續顯示出正面的結果。正如一份內部報告所指出的,「張博士表示,林語堂的分類系統是迄今為止設計最好的。」
一九四九年之後,人們對明快打字機的興趣也一直存在,尤其是在美國國務院、聯合國和該時期許多研究亞洲的主要學者之間。人們認為,除了打字領域,明快打字機也有利於其他技術領域,最顯著的是電報傳輸和平版印刷。
該份報告繼續說,明快打字機「可巧妙運用於中文電報的編碼和解碼上」,當與平版印刷技術相結合時,「林語堂的打字機成為一個簡單且低成本的印刷廠核心部件,必要時可以安裝在中型卡車上使其移動自如。」明快打字機似乎可以成為一件強而有力的工具。
然而,隨著朝鮮半島敵對局勢的升級,明快打字機的喪鐘也隨之敲響。一旦中國派遣「志願軍」投入韓戰,一旦中國共軍與美國和盟軍人員交戰,那一切有關打字機夢想的希望都將破滅。諷刺的是,我們可以在一部由美國駐韓第八集團軍心戰部隊(EUSAK)製作的一部低畫質黑白影片中得知明快打字機的死訊(圖1)。
在影片裡,我們看到一位年輕女職員(可能是臺灣婦女)正在使用一台帶有字盤的常用字中文打字機來打印傳單,以便讓盟軍轟炸機向朝鮮半島共產黨控制區散發。其中一張傳單寫道,「你們的領導人欺騙了你們」,試圖讓中國共產黨士兵相信他們的指揮官正在帶領他們走上一條「必死之路」。看來,明快打字機已經失敗了。
▋「輸入」的核心意義成為中文資訊技術變革
然而,在試圖解釋明快打字機的失敗時,我們可能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事實:它並沒有失敗。雖然明快打字機是一台在二十世紀中葉開發並於一九四○年代後期首次亮相的原型機,但它有著更廣泛的意義:一種全新的人機互動的實例,正如本章開頭所探討的,這種關係與現今的所有中文資訊技術密不可分。明快打字機象徵著「輸入」的誕生。
前面提過,「輸入」的核心意義是一種技術語言環境,在這之中,操作員不是使用機器來鍵入漢字本身,而是去找到它們。與「打字」動作不同,「輸入」動作是操作員使用鍵盤或其他輸入系統,向一個受協定管理的中介系統提供指令或標準,讓系統將滿足上述標準的候選字呈現給操作員之過程。
無論是林語堂的符號系統、倉頡輸入法的符號系統,還是搜狗、谷歌和其他公司使用的拼音系統,輸入都構成了一種新的人機互動模式,它涵蓋了無數種潛在的方法、協定和符號系統。因此,做為一九三○年代開發、一九四○年代問世的一種特定設備,明快打字機可能確實失敗了;但做為一種新的機器書寫和人機互動模式,明快打字機象徵著中文資訊技術的變革,這是林語堂本人都無法預見的。
●本文摘自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之《中文打字機:機械書寫時代的漢字輸入進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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