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遠洞兄弟》：在挫折中不放棄努力的人們， 今天仍為了不失去生活動力而閃閃發光

文／金浩然（김호연）

金部長確實是個路癡。去望遠站二號出口前面的麥當勞帶他的路上，我更確定了這一點。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來了。第一次是一年前他說要來探病，人來到望遠站卻找不到路，我只好拖著打了石膏的腳出去接他。第二次是他說自己就要移民，把微波爐和立燈拿來送我，人到了望遠站後便打電話來叫我去接他。今天我又要去望遠站，迎接時隔三個月「回來韓國」的金部長。

我到了望遠站前的麥當勞，發現金部長正大口吃著漢堡。

「加拿大沒有麥當勞嗎？」

「沒有，所以我才跑回來。」

金部長說得理所當然，接著便拿起薯條往嘴裡塞。我坐到他對面，靜靜看著他吃東西。他原本厚實的身材瘦了一大圈，看起來不太健康，還有些可憐。身上那件不知是哪個牌子的短袖T恤，似乎已經汗濕了不少次，此刻正不斷散發出酸臭的汗水味。最讓人在意的是，他腳邊那個有如一隻導盲犬⋯⋯不對，應該是有如一隻半的導盲犬那麼大的黑色行李箱。這證實了我的猜想—他今天晚上要住在「我家」。 金部長拖著黑色行李箱往我家前進，一路上不斷確認重要地標。在三岔路口半右轉，經過小路來到理髮廳後再右轉。期間還不忘自言自語，像是「原來這裡還有傳統理髮廳啊」「這個社區真是充滿人情味」等等。金部長這麼努力想甩開路癡的汙名，但我們這個社區似乎沒打算讓他如願。

「現在你應該可以自己從地鐵站走過來了吧？」

「這附近有超市或便利商店嗎？」

看來他真的打算在這裡住下來。我指著眼前的友真超市，那裡的水果便宜到不行，根本不需要特地跑去附近的望遠市場，冰淇淋最低可以打到四折，是我的愛店。

他像跟老友久別重逢，一進到超市便興沖沖地拿了三瓶燒酒，還不忘拿配酒的蝦味先跟鯊魚餅乾，三兩下便準備好一桌超低預算的酒席。最後還買了一隻生魷魚、黃豆芽、海苔跟青陽辣椒。正當我好奇，他是不是想用這隻生魷魚煮湯時，他問我有沒有需要些什麼。我需要的東西可多囉，家裡衛生紙早就見底，我還缺三合一咖啡、垃圾袋、雞蛋、乾電池、刮鬍刀、洗髮精、驅蚊藥等等。即便缺了很多日用品，我還是不太敢濫用他的好意，最後只拿了兩瓶礦泉水，他則在櫃檯又追加了一條菸。他大方付帳，作為他短時間內要寄宿我家的補償。

「這就像我考上大學以後剛到首爾，搬進寄宿家庭裡的感覺。」

金部長一臉愜意，邊說邊往天台的欄杆邊走去。在這個能夠遠眺漢江與城山大橋的屋頂上，他鋪了一塊涼蓆，一屁股坐在上頭，自顧自喝起酒來。他以為自己像個大學新生，但看在我眼裡，他不過是個已經四十多歲的喪氣大叔。

沒過多久，他起身走到圍牆邊去看了下夜景，然後才回來繼續喝酒。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喝酒。我們偶爾會聊個兩三句，但大多都是詢問共同朋友的近況。接著我想到，雖然我不是寄宿家庭的房東，但既然他要住這，那我們就得訂些規矩。

「部長，你打算在這住到什麼時候？」

「唉唷，不要再叫我部長了啦！」

「你就把『部長』當成你的綽號嘛，我比較喜歡叫你部長啦。」

金部長邊抱怨邊把杯裡的酒喝光。

「我四年前就被公司炒了，你還在那邊喊什麼部長⋯⋯你剛剛是不是說這裡押金五百萬，房租三十萬？」

「現在應該是押金兩百萬，房租三十萬吧，我有三百萬押金被拿去代扣租金了。」

「看來你欠了不少房租喔。」

「真的幸好房東沒趕我走。」

「既然這樣，那我出十萬吧，三十萬裡面我出十萬。水費、電費我們就各一半，好嗎？」

「部長……」

「對了，你不是說沒有網路嗎？那網路我來處理。」

「你真的沒地方去嗎？」原本正咂著嘴的金部長聽見我的問題，看著我短暫陷入沉默。

「沒有，要去加拿大之前我就把房子處理掉了。」

「既然沒地方能去，那你幹麼回來？都決定要搬過去了，說什麼也要撐到最後啊！」

「我討厭加拿大。人都是要經歷過才知道嘛，我去過加拿大了，所以我知道我討厭那裡。」

「大嫂跟敏真怎麼辦？」

「她們喜歡那裡。」

「那你們要一直分隔兩地嗎？」

金部長沒有回答，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我靜靜替他倒酒，他則是一口氣把酒喝光，隨後癱倒在涼蓆上看著天空。

「望遠洞真棒，押金五百萬、租金三十萬，就能住到視野這麼好又有院子的房子⋯⋯英俊，在我賺到五百萬之前，你就忍耐一下吧，我會盡量不給你添麻煩。」

他像是在對天空自言自語，我卻感到十分困惑。先不說他的話很荒唐，更讓我在意的，是他說這話的態度似乎不如以往那麼豪邁。

「你搬進來我是不介意啦，只是⋯⋯我很擔心你。你原本說要過去那邊，跟大嫂一起好好打拚看看，但才三個月就跑回來了耶。」

瞬間，金部長直起身子來，把臉湊到我面前。那距離近到好像是在邀請我揍他一樣，而我則反射性地向後退了開來。

「我只是在經過漫長的思考之後，下了一步不太好的棋，但我還沒有放棄，你不用太擔心啦。」

我盯著重新躺回涼蓆的金部長看了好一會兒，隨後才說： 「那你就出十萬韓元的房租，電費、水費那些就不必了。」

金部長又坐起身來，笑著跟我乾杯。我把杯裡的酒喝光，忍不住擔心起體重將近一百公斤的金部長，在這麼熱的天氣裡，洗澡不知道會用掉多少水。

金部長過去是漫畫出版社的業務部長，那是為我出版第一本書（也是最後一本書）的地方。

在漫畫雜誌流行的後期，我參加了出版社最後一次舉辦的漫畫徵稿，並在比賽中得了獎，進而成為漫畫家。記得我跟總編輯第一次見面時，他就向我宣告，我的漫畫絕對賣不出去。他說這是在幫我打預防針，我卻覺得這是軍營裡的老兵在欺負不懂事的新兵。至於特別關注我的作品，認為這漫畫一定能大賣的人，則是負責跑業務的金部長。面對我這個新進的二等兵，他這位老兵長無話不談、非常親切。雖然我的作品一如總編所預期根本賣不出去，他卻依然喜歡我的漫畫，想盡辦法要幫我多賣幾本，是我在出版社裡唯一的戰友。

之所以會跟他變熟，最關鍵的契機是出版社舉辦的兒童節似顏繪活動。當時我為金部長還在讀小學的女兒敏真畫似顏繪，敏真跟大嫂都很喜歡我的畫作。幾天後，金部長說敏真一天到晚提起幫她畫似顏繪的叔叔，便邀請我到他家作客。

金部長以投資為名，在九里買了一間公寓自住。金部長已經有點年紀了，卻還願意花一大筆錢買房子自住，真的讓我非常佩服。只不過他一下說貸款利息很驚人，讓他實在吃不消，一下子又跟我炫耀自己家裡有兩間廁所能用，真讓人弄不清他對買下這棟房子的態度。

敏真繼承到爸爸的厚臉皮，一口氣帶了五個朋友來讓我畫似顏繪。我一一替他們畫完，才終於能夠吃到晚餐。那天，大嫂煮了加拿大進口的龍蝦，我想她或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萌生了對加拿大的憧憬。聽說在加拿大，只要十美元就能買到這麼大隻的龍蝦呢，呵呵。

我吃著龍蝦配燒酒，並用似顏繪的形式把金部長一家人團聚的模樣畫下來（金部長不可能平白無故請我吃龍蝦），然後婉拒了他要我留宿一晚的建議，搭上回首爾的末班巴士。

我覺得受邀到某人家裡作客，就等於是窺探對方的內心。如果那裡住著某人的一整個家庭，那麼受邀前往的客人，就等於是那一家人的朋友。金部長一家與我的緣分不深也不淺，我就只是敏真口中的漫畫家叔叔。當然，我已經不畫漫畫，而金部長也已經不再是部長。時光流逝，我們落得一起住在八坪頂樓加蓋套房的下場。

這間頂樓加蓋的套房裡，有一個大房間和與廚房相通的客廳，廚房旁邊是倉庫及衛浴。浴室非常寬敞，可以放得下一個浴缸。我之前住的房子浴室很小，不得不把浴缸拆下來丟在房東家後院，那讓我覺得很心痛。或許是因為這個經驗，搬來這裡之後，最讓我滿意的一點就是寬敞的浴室。

院子裡放了洗衣機和資源回收用的塑膠臉盆。搬進來的那天，房東爺爺特地把臉盆拿來，要我好好做資源回收，他每個星期都會來檢查兩次。套房門前的空地左邊掛了兩條曬衣繩，可以讓洗好的衣服沐浴在陽光下。搬來這間頂樓加蓋套房後，我才開始享受曬衣服這件事。過去住在半地下室，衣服怎麼曬都有股散不去的濕氣。而晾在天台的衣服，總是散發無可比擬的清爽感。獨立生活八年，我搬了六次家，住過的房間之中，最讓我滿意的就是這裡──望遠二洞○○○－○○號，金判坤老先生家的頂樓。

我們喝完燒酒，轉移陣地到室內續攤，並把冰箱裡剩下的瓶裝啤酒也全部一掃而空。最後，金部長自顧自地將杯中的酒喝完便倒在地上睡了，我則是回房間去，倒頭躺在床上。沒過多久，喝酒時渾然不覺的夏夜熱氣，瞬間讓我滿身是汗。我本想去沖個澡再繼續睡，最後決定直接打開電風扇。

真是涼快。就在我心滿意足準備入睡時，我的良心突然開始作祟。於是我把房門打開，將電扇放在客廳與房間中間，並讓風扇轉動。風平均吹到客廳與房間，吹得金部長的運動背心跟著起舞。

我進到房裡躺下，雖然沒有剛才那麼涼快，但還算過得去。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令人渾身發麻的嗡嗡聲。哎呀，可……惡！蚊子跟著電風扇的風一起向我進攻。房間的窗戶雖然有裝紗窗，但客廳與廚房的窗戶卻沒有。為什麼殺蟲劑用完了，我卻沒想到要買呢？畢竟連吃飯的錢都不夠了，這些生活必需品的順序自然只能往後挪。瞬間，我覺得脖子好癢，蚊子不知何時開始吸我的血。現在該怎麼辦？要關上門放棄電風扇帶來的涼爽嗎？還是要打開門享受涼風，放任自己被蚊子叮咬？

最後我決定，第一步開燈，第二步把電風扇固定往金部長的方向吹，第三步關上房門，第四步用我的火眼金睛跟雙手殺死房裡所有的蚊子，第五步關燈睡覺。

就算是熱死，我也不想跟蚊子共處一室。我是不知道金部長怎麼樣，但總之他雖然暴露在蚊子大軍的攻擊下，卻得到了電風扇。人生就是有得有失，我為自己如此講究公平的處世之道而驕傲。打完蚊子之後，我終於有了睡意，就在我逐漸遺忘炎熱，即將入睡之時，客廳傳來巨響。

該死，金部長開始打呼了，蚊子可能驚動了他裝在鼻子裡的警報器。我在鼾聲大魔王金部長的空襲之下，瞬間睡意全失，人生真的好不公平。

●本文摘自寂寞／圓神出版之《望遠洞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