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瞳/「現在進行式青春三部曲」最終章:《明天還能見到你嗎》
「文學不能助人找到真實,只是打出一把鑰匙,重返當時其中一人的房間。在這個故事裡,鑰匙通向我這版本的世界。如果你順利登入,我會在裡頭歡迎你:幸會幸會,很高興你發現這本書。」
許瞳,一九九九年生。寫作始於北一女中人文社會班。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倫敦大學學院(UCL)MA Digital Media: Critical Studies 畢業。曾出版散文集《裙長未及膝》與《刺蝟登門拜訪》,記錄青春想像及橫渡成長期的領悟。本書《明天還能見到你嗎》是「現在進行式青春三部曲」最終部,寫出在疫情的時代脈絡下,思考離開學生身分、面對未來、該如何活著……千禧世代的切身與認同問題。
文/許瞳
馬莎百貨的油蔥酥(節錄)
在英國度過的小年夜,系上唯一的台灣同學邀約各路同鄕人一起在她租屋處吃飯。入場規則是人手一道台灣菜。繁忙週五夜,原以為大家下課下班會叫外送交差了事,沒想到每個人都卯起來煮,把小客廳變成流水席:桌上從熱炒攤蔥爆牛、蝦仁蛋,到佛跳牆、剝皮辣椒雞等年節大菜都到齊,甚至出現麻辣鴨血、香菇油飯、手工芋圓。我在台北還不曾吃過如此豐富的一餐。
十幾個素未謀面的台灣人,聽著周杰倫專輯《最偉大的作品》端著碗筷,不用十分鐘就熟絡起來。
每個人來到這張餐桌前的路徑都大不同。懶得自我介紹、講年紀也怕尬,大家於是就拿菜名當代號,聊起今天帶來的料理與背後故事:穿得一身黑的剝皮辣椒雞,是主揪同學的前主管、某知名時尚雜誌的編輯,工作幾年來讀數位服裝設計。她性格隨興優雅、出招不手軟,下午就先提著一隻雞去借鍋子燉湯,順便指導前實習生做了一道涼拌小黃瓜。
大家滿頭大汗提著鍋碗趕到時,她已經好整以暇坐著喝啤酒,看雞湯一上桌就被搶光。剝皮辣椒雞經歷過職場淘洗,卻還有讀書熱忱,認為換個位置更能留在時尚產業。職涯像品味需用時間熬,大概跟湯一樣是辣盡甘來、骨肉分離。
鄰座寡言溫婉的女生是佛跳牆。報菜單時她自謙這鍋年菜是倫敦風味不道地,我們卻從鍋裡撈出過油起炸的芋頭、丸子、鵪鶉蛋,湯頭的蝦米、香菇也煮透入味。過去連哪間亞超有賣蝦米都不曾留心,眾人對於她蒐集食材的功力讚嘆連連。原來佛跳牆主修文化人類學,有學者的實事求是與處處留心。
她大學讀經濟,這幾年投入尼泊爾的兒童教育,愛山脈更愛當地社區。暫離組織來讀碩士的目標,是為申請尼泊爾當地大學的博士。她發現外來組織難以深入所關注的田野,所以正重新定向能駐紮當地的角色。
我火候不,是個初出台北的應屆畢業生,宿舍既沒瓦斯爐也缺湯鍋,於是選擇做一口電鍋就能搞定的三色蛋。三色蛋是路邊黑白切的偏門品項,歪頭一想卻等同西方派對的下酒冷菜。這是許家招牌菜之一,我爸親授兩頁A4食譜:買皮蛋、鹹蛋、雞蛋各一盒,與蛋液一比一比一,將鹹蛋白極碎,和生蛋白鋪平,均勻拌入碎皮蛋,加入極少的水與高湯塊,先蒸一回到表面半乾。接著鋪平打散的蛋黃液,鹹蛋黃要切塊整齊排列在上,再蒸一回至全熟,放冷藏冰鎮隔夜。
老爸交代,蛋白蛋黃厚度分配最好二比一,顏色務必黑白黃分明,滋味賣相才有底氣。三色蛋簡直像提拉米蘇,沒什麼難度只嫌費工。
三色蛋上桌,許多人一不可思議,吃過一輪前輩料理人們出的大菜,冰涼鹹香的三色蛋起到開胃作用,傳了幾輪就默默見底。座上的路邊攤同好讚許道,三色蛋是切滷味時畫龍點睛的小菜。我們繼續聊台灣小吃有哪些莫名其妙的關鍵食材。有人說買鹹酥雞必須要有誤入油鍋的鑫鑫腸,我則表示大埔鐵板燒的重點是巨量炒豆芽。
談笑吃喝間,突然感到在此城市的這客廳裡,我的定位大概也像路邊攤的三色蛋,或者排骨飯附的醋醃小黃瓜,不是倫敦歷險記的主人公,卻至少能當個炒熱氣氛的小配角。
我就像自己的料理,偏愛當場上的配角,仗著初生之犢的無知與好奇,沒有包袱地吸取他人的經驗値。
我在倫敦讀數位媒體文化研究,一個半腳跨入科技圈的人文學科,班上有踏過各種道路、懷抱各種動機來讀批判理論的智識者。系上要好的烏克蘭同學是資歷超過十年的公民記者,戰爭爆發後拿國家資助的獎學金,來研究如何用開源技術對抗俄國資訊戰;年輕的伊朗裔美國女孩每天跑紅毯、寫影評,未來想進影視圈,從電影倡議中東世界女權。
在這些懷抱理想與硬實力的同儕跟前,我有時竟感到自卑或嫉妒。做為缺乏強烈身分認同、生命任務的職業學生,就算蜻蜓點水蒐集了許多觀點與技能,卻找不到非如此不可的使命。
或許再早一些,我就會不疑有他地走廣告或當記者。但在資訊漂浮的網路羊水裡,我們這世代的文組小孩,在選擇以前就先瀏覽過相關的批判與心得,為了反抗潛藏的社會輸送帶,很常時候選擇從情感著手,為真正動情的表演或概念發展自己的研究興趣與人格。矛盾的是,即便胸懷理想,思想操場卻常需要准考證才能入場。我在師長許可的條件下選擇性叛逆,結果經過十五年調教,成為一個不上不下的考試機器。
學才藝、讀人文經典、接案兼差,身上看似特別的技能點,其實都太抽象且可轉移,缺乏一個串連的核心,像是蒐集十種螺絲釘卻沒有起子。我們把人生戰場想得太華麗,其實每個人都只是認真握好手中工具,幫自己蓋一種生活而已。
想在哪裡、過怎樣的生活,是個奢侈也迫切的議題。可能是小時候看太多遍《魔女宅急便》,有魔女一定要修行才能長大的幻想,認為落腳處要經過迂迴的道路才會找到,且任何一位置都不能久待。
我心想,在這些山那些海之外,一定有屬於我的冒險在等待。去到遠方,我就可以丟掉考試腦和各種枷鎖,找到前所未有的知識和機會。這些臆想不算錯,實際去到混亂倫敦大都會,確實解鎖了各種非典型的人生腳本,可是不管在哪裡,生活的任務都不能單日攻頂。到倫敦之後,我四處當志工跑活動、想要知道大家的職涯途徑。某次我在一個以住家為主題的博物館打工,認識了館方一個讀完策展、求職兩年剛開工的姊姊。
上班時她在展廳娓娓道來十七世紀起的英國居家文化史,下班後在限時動態發她漏水的半地下室公寓。我們偶爾約在博物館附近吃午餐,她說英國的稅好重,薪水再好,扣一扣也跟房租雜支打平。可是光是能自給自足地在這裡,她已經感到惜福且開心。長大不是總有一天,而是一天一天又一天。我們出走的那個家,不會因為距離而變形或消失;同樣地,在這裡的住處,也不僅是原本人生的投影而已。
與博物館的姊姊走在像是IKEA樣品屋的展間裡,我不停思考著,在台北或倫敦的房間裡,能使我感到安全或不滿足的都是什麼呢?要能活在當下,非得要經過失而復得的歷程嗎?又或者,是我在成長的路上見樹不見林,將一切過程當作心中美滿大結局的投影?
想想小年夜的那攤留學生台菜,我還沒有自信能為哪道料理代言,在這座城市也還沒找到精準的調味。但至少為了試菜熬夜剝蛋的我,在混合三色蛋液的過程中,重新測量了自己、此地與家的距離。心中浮現各種想望與嘴饞時,我們想談的不是遠近或相異,而是確認自己現下帶著什麼在這裡。無關乎台北倫敦,這場評測都會持續進行。
●本文摘自有鹿文化之《明天還能見到你嗎:You only live once and once and o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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