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見光的深深暗戀──小川洋子短篇小說集之〈匿名作家〉
文/小川洋子(Ogawa Yōko)
我的戀人是個知名作家。為了不讓人察覺我們的真實關係,我無意間創造了只有我們知道的暗語。然而這樣幸福的時光,在那場新書發表會戛然而止⋯⋯(編按)
我沒告訴任何人,其實我把MM先生寫的小說,包括長篇十三作、短篇三十三作、極短篇九作統統背下來了,連超過五百頁的巨作也不例外。從出道之作到最新作,從開頭到最後一個句號,無一字遺漏,也沒有一個助詞錯誤,是真正的倒背如流。
只要有新書出版,我立刻執行那個放書戰略,同時展開背誦作業。這件事亟需毅力,有時會覺得永遠看不到盡頭,但我絲毫不以為苦。不僅如此,我還覺得能夠整天傾聽他的聲音,簡直太幸福了。不過,無法為他分擔的辛勞,也令我備感愧疚。
背誦作業在我上班時最有進展。弟弟繼承耳鼻喉科診所後,我整天坐鎮掛號櫃檯。為了盡可能不讓病人聽見我的聲音,我拜託弟弟在掛號櫃檯裝設塑膠板,只在嘴部鑿出圓型小孔。掛號卡和病人填寫的個人資料、處方箋,就從櫃檯和塑膠隔板之間的縫隙收取。
父親用過的醫療器具都已落伍,診所不再如往日生意興隆。弟弟的妻子接手了壓制病人的工作,比我媽下手還狠,大家都很怕她。
我待在櫃檯內塞滿泛黃病歷表的櫃子環繞的狹小空間,等待病人上門,邊垂眼看著攤在膝上的書。我用雙手捧起每一行每一句,像簽書會頂禮膜拜時一樣貼在額頭摩挲,讓字句滲入大腦。我手腳很笨,再怎樣小心翼翼,聲音依然從指縫掉落,每次都得重新撿起來,但焦躁是大忌。小說中,流淌著就算把我的一生再三重複都還有餘的時間。
他的聲音,一點一滴在祕密洞窟響起。震動黑暗的回聲,和他的聲音同步,傳遍洞窟的每個角落。
不知不覺我追逐著回聲,嘀嘀咕咕嘟囔。當然,那不至於打擾他的聲音,只不過是低微的呢喃。
「從前天開始流黃色鼻涕。」
可是病人毫不留情地打斷我的呢喃,半帶炫耀地理直氣壯宣告他們的病情。
「扁桃腺蓄膿,有臭味。」
我不甘願地中斷作業。把嘴巴遠離塑膠板的小孔,以免聞到鼻涕和膿液的臭味,沉默地把個人資料表和溫度計推給對方。
長息肉,鼻肉芽腫,追加藥物,耳漏,找的零錢不夠,過敏,流鼻血,健保卡遺失,異物混入⋯⋯病人不知掛號小姐此刻正全心投入多麼崇高的行為,不斷提出他們任性的要求。每次,我都得牢牢撐著膝上的書以免滑落,透過塑膠板小孔進行最低限度的溝通好打發他們。我得小心再小心,免得他們散播的瑣碎事物的髒汙,令他的聲音產生混濁。
把一本書全部背完時的喜悅難以計數。做完最後檢查,確認自己沒有因囫圇吞棗而誤解,也沒有記憶不確定之處,終於可以闔起最後一頁的瞬間,嘴角自然浮現笑容。我感到全身容納了他。我確信,世上不可能有其他情侶能夠如此完美地融為一體。
這下子再也不用擔心了。就算被強盜綁住手腳囚禁好幾個星期也無所謂,只要打開祕密洞窟的大門,就能聽見他的聲音。或者,就算全世界的書都被焚毀,獨自被遺留在那灰燼前呆然佇立,他的聲音,也活在我體內。
「耳朵塞滿這麼多黏答答的分泌物,聽都聽不清楚。」
又一個病人出現。把耳朵的分泌物抹在塑膠板的小孔上,企圖博取同情。
「好的,不用擔心。護士小姐會溫柔地用清潔棒給您掏出來喔。」
背完整本新書,心情愉快的我難得浪費時間說廢話。哪怕是中耳炎的病人,也無法拆散我和他。
有時MM先生會舉辦讀者見面會。利用圖書館的談話室、大學的視聽教室、書店的會議室,談論小說或與其他作家對談。是僅有五十人的小型聚會。在那種場合,我會盡量坐在角落,避免做出引人注目的舉止。我怕一不小心讓別人發現我倆的關係,會對他造成困擾。
每次都參加,久而久之自然看到的都是同一批熟面孔。他的書迷不分男女老少,有種彷彿從世界各地不偏不倚公平揀選的一板一眼。不過,大家都散發出沒什麼朋友的氣質。一身保守的裝扮甚至堪稱傳統守舊,長相平庸,攜帶的東西多半只有一個小包。幾乎都是獨自來參加,熟悉彼此面孔後也不會交談,始終堅守各自的孤堡。就算置身在這些低調的人之間,天天躲在塑膠隔板內的我還是能輕易做到毫不起眼。
我在那種讀者聚會闖下大禍,是在他第六本長篇小說出版未久的時候。當天聚會進行到最後,輪到讀者發問。以往從未有過那種情形,也不知是運氣不好還是怎樣,那天偏偏誰也沒舉手,只有沉默尷尬的空氣流淌。為了替他解圍,我做了平時絕不會做的事。我舉手發問了。
「今天謝謝您寶貴且令人愉悅的一席高見。我長年喜愛您的作品,是您的書迷。我的身邊能夠有美好的文學帶給我的人生豐碩果實,全部拜您所賜。藉這個場合,我要向您鄭重致謝。說到您自出道之作以來,對於水中生物,尤其是一再改良品種已達畸形怪狀之域的金魚、利用吃大王烏賊的抹香鯨糞便製作的線香、腔棘魚的骨骼標本、養殖魚、魚拓等等經過人類加工的魚類特別執著,已是有名的話題,它們往往和小說的主題有關,或者扮演拯救主角逃出困境的重要角色,或者潛入主流的深淵只是悄悄窺探水面,粗心大意的讀者甚至會忽略掉。對於那些究竟象徵什麼,評論家做出種種推論,有人說是您童年壓抑的記憶,也有人說那是男性征服欲的變形投射,做出煞有介事的結論,身為讀者反而多少也覺得那種詮釋是多管閒事⋯⋯」
我漸漸語無倫次。為了不讓人察覺我與他的真實關係,我刻意使用客套疏離的言詞,導致內容東拉西扯愈來愈混亂蕪雜,偏偏面對的不是別人而是他,我還得忍受不透過塑膠隔板直接發話的羞赧。
「⋯⋯每次您出版新作,我都很期待這次會有哪種水中生物以何種形式出場,當然那和小說的本質無關,卻是死忠書迷才懂的樂趣,沒有發現水中生物時也會覺得若有所失,當我以幾近暗號的形式發現那個,大多數讀者卻根本沒發現的時候,也會覺得彷彿在競爭激烈的比賽脫穎而出⋯⋯」
我和他之間相距數公尺,但是無論怎麼凝神注視還是沒有塑膠隔板,只有參加聚會的人們成排的後腦勺。我思念那沾有鼻涕和耳漏分泌物和膿液的塑膠隔板上的小孔。既然如此,我趕緊結束發言也就沒事了,可我愈焦急,話語卻愈是源源不絕溢出,也偏離了自己究竟為何站在這裡的本來目的,陷入無藥可救的狀態。
「⋯⋯不管是壓抑或征服,總之唯一確定的,就是您對水中生物有深厚感情,有時甚至可以說那已近似畏懼也不為過,我們這些忠實書迷一翻開書就彷彿徘徊在深海,傾聽您隨著肉眼不可見的水流漂來的聲音⋯⋯」
這時,一名觀眾發出全場都聽得見的響亮嘆氣。那是明顯帶著不耐煩的嘆氣。或許就是那聲嘆氣摁下了無形的開關。
「在您早期的散文小品集中,出現過主角的母親深夜潛入水產試驗所的一幕,請問,那是在暗示什麼嗎?」
一回神才發現我已問出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問題。我的語氣很冷靜,足以抹消之前的混亂,結束一切。但問題是,就算翻遍他的所有作品,也沒有那樣的場景。
潛入水產試驗所?我無聲自問。比起在場任何人,甚至比起MM先生自己,完美背下全部作品的我,不是應該最清楚根本沒有那一幕嗎?
室內再次降臨沉默。不知不覺我說了好一陣子,原是為了打發尷尬的提問,顯得過於冗長。對於我的發言終於畫下休止符,有人不掩無聊的神情,有人發出安心的呵欠。
只有他毫無不耐。只要看他清亮的眼神就知道。他握著麥克風,細細咀嚼問題的一字一句後,對著呆站原地的我投來深思熟慮的注視。
「沒有稱得上暗示那麼誇張的用意。」
他回答。是我向來在小說中聽到的,我深愛的那個聲音。
「徘徊水產試驗所的母親,想必聽著水流的動靜,做出她個人的贖罪吧。」
他說完,只為我一人露出微笑。因為發問者是我,有權接受那個的只有我一人。
「那麼各位,已經超過預定時間了,所以今天就到此⋯⋯」
工作人員在說什麼我已經充耳不聞。不知從哪意外冒出的虛擬場景,他不僅沒有否定,還澈底當成自己筆下描寫過的情節,做出虛擬的答覆。在我和他之間,誕生了誰也不知道、只屬於我倆的故事。
我以為無法挽救的大錯,原來是他加深我倆愛情的贈禮,察覺這點後我喜出望外,好不容易才穩住如在夢中幾乎暈倒的自己,舔拭乾澀的雙唇,用裙子擦拭手心的汗水。不能只招呼我一人的他,在工作人員的催促下起身,鄭重一鞠躬後走出會場。觀眾拿著單薄的包包沉默解散。全體離去,白板和水壺和折疊椅都收拾乾淨後,我依然待在原地不動。
「不好意思,時間差不多了⋯⋯」
工作人員按著開關,準備關燈。我久久凝視浮現在空曠室內的深夜水產試驗所。那裡充斥著和有他聲音回響的祕密洞窟一樣的黑暗。
●本文摘自讀書共和國/木馬文化之《擅長吹口哨的白雪公主:小川洋子傑作短篇集》單篇〈匿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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