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出現改變瑞典帶來教育觀念革命性的變革！

弱者的力量

文／藍劍虹（國立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長襪皮皮》在臺灣已出版多年，但我們真的理解皮皮？現今重譯新版，這是重新認識這位推動兒童權利人物的時刻。

長襪皮皮赫赫有名，但多數讀者將之當成野丫頭。然而，哪怕皮皮擁護者，恐都難以說明，怎有如此不合理的頑童：她毫不思念去世的媽媽（罕見的「失母」兒童？）；仿若客串演出的爸爸，又哪來給她花不完的金幣（哪門子富二代？）她九歲，沒有奇幻要素加持，更非遺傳，力氣卻大到可以舉起馬、撂倒警察，徒手制伏老虎、鯊魚？整整三部，皮皮完全沒有人物弧線；最後一章，乾脆是〈皮皮不想長大〉。這不是成長小說。

長襪皮皮這人物究竟源從何來？她其實是狂歡節慶的小丑：在日常生活中演出，並顛覆常規的丑角人物。

這打從皮皮一出場就表明了。紅蘿蔔般頭髮、兩根沖天炮辮子、滿臉雀斑，鼻子像小馬鈴薯，黑白大眼，露牙大笑的嘴：逗趣的造型。補丁的服裝和顏色不同的長襪和一雙過大的黑鞋，足足比她的腳大了一倍：標準小丑服裝。別忘了，穿衣服戴帽子的猴子尼爾森先生：雜耍藝人必有助手。看看林格倫手繪圖或插圖，其形象就如傳統小丑，或卓別林，這位也是於生活中演出的丑角。

她出場時，「一腳走在人行道上，另一腳則走在排水溝裡」，然後「再倒退走回來」，這是開演前招攬觀眾的遊街表演（parade）：小丑高招，以簡單行為（走路）為段子，顛倒行之，就能於平凡中注入驚奇。這成功的吸引湯米和安妮卡進入亂糟糟別墅，她的馬戲團──裡面正有一匹馬。隨後她表演一場早餐秀，經典拋球雜耍，只是球換成雞蛋。當然搞砸，一顆雞蛋沒接在鍋裡，掉在她頭髮上。小丑得出糗來博得眾人訕笑。收尾把戲，拋煎餅，則成功收場：煎餅空中翻一圈再落回鍋中；煎好時，還拋到廚房另一頭，直接落在兩兄妹盤子裡。小丑特技表演，不是嗎？

對皮皮常見誤解，就是她說謊話，但是，皮皮從來不說謊。仔細看看她說的話，如「在巴西，大家都把蛋汁抹在頭髮上，所以那裡都沒有人禿頭。」或在巴達維亞，「那裡有位老先生，他的眼睛紅到連警察都不准他出現在馬路上」「為什麼？」「因為別人會以為他的眼睛是紅燈啊！」這不是謊話，而是傻話。謊言是用來欺詐的，因此會貌似真話。然而，皮皮說的全是胡扯淡，為了引人發噱和顛覆。瑞典兒童文學研究者Vivi Edström說：「皮皮不只是在肢體動作上極具靈活度與創造性，其語言也是，那是語言的特技雜耍。」諸種傻話在三冊處處可見，顛覆一般良好教養語言，創造出充滿活力空間，贏得獨立自主抗拒成人宰制：「我是個兒童，這裡是我的家，所以這裡就是兒童之家。」

皮皮的顛覆性表現在其力氣大。林格倫不是以大力士，而是以「警察」來比對，「放眼全世界，你再也找不到力氣跟她一樣大的人了，就連警察也比不上她。」這已經不是比力氣的力量，而是：超越警察所代表的國家建制法權的力量。然而，此力量從何而來？

人類學家特納指出，「社會階層最低下或邊緣的人，具有一種『弱者的力量』。」他們「處於世俗結構外邊的『沒有地位的地位』（stateless state），這賦予他批判的權力，從而能夠對所有被限制在結構之內的人進行批判。」他們「能夠嘲笑國王、大臣和領主，卻有著不受制裁的特殊許可。」這就是為什麼皮皮能恣意批判的原因：皮皮就是體罰盛行時代，所有處於沒有地位的小孩代言者。

林格倫一次回應對皮皮的攻擊，指出她親眼目睹，一位母親因為小孩想在櫥窗前多看一會兒，便威脅說：「如果你再不立刻跟上來，我就不讓你回家，然後讓警察來把你抓走！」這就是為什麼林格倫要標舉皮皮的力氣比警察大的根本原因：她要讓皮皮去發動此一弱者的力量來顛覆與解放。

皮皮氣力大，類似拉伯雷《巨人傳》中的巨人小孩。依據社會學家涂爾幹說法，此書表徵文藝復興教育理念，為激起「一場革命，徹底的破壞舊的教育體系，以求一套全新教育系統來取代它，而在清空場地之前，你無法築造任何東西」。《林格倫傳》的作者，瑪卡列達則說：「皮皮有足夠的炸藥，產生了相當大的爆炸效果，引發某種革命性混亂，等待著從來沒有想過，應該把對孩子的教育與自由結合起來的成年人。」

一九四五年《長襪皮皮》在瑞典激發教育觀念變革，一九五八年瑞典所有教育機構禁止體罰，但不包含家庭。然而，一件長期虐童案引發公民怒吼，林格倫遂於一九七八年發表〈絕不施暴〉，隔年瑞典成為世界第一個全面禁止體罰的國家。臺灣二○○六年才禁止校園體罰，然而就如幸佳慧在《永遠的林格倫》說，台灣仍不是全面保護兒童身心權利，「全面性」是指包含家庭或任何地方，也不能出於管教之名。如果我們還無法在法律層面上達到全面禁止，那我們該重新聆聽皮皮的聲音，「那就有個小女孩要挨打了。」「可憐的孩子！」皮皮說：「是誰？把她帶來找我，讓我來保護她。請記下來！」

●本文摘自小麥田出版之新書《《長襪皮皮》系列（安徒生大獎作家林格倫經典作‧全新譯本‧原版插圖經典皮皮色收藏版‧完整收錄《長襪皮皮》《長襪皮皮出海去》《長襪皮皮到南島》）》導讀推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