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立茲小說得獎作！一場以「狠狠放生前任」為名橫跨美歐亞非的環球旅程

文／安德魯．西恩．格利爾

〈勒思初登場〉

「妳怎麼會以為我是女的，我搞不懂。」

「勒思先生，你真的很會寫，我都被你唬倒了！對了，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這個嗎？是書店叫我──」

「我好愛你的《冷暗物質》，有一段讓我想到川端康成。」

「他是我最心儀的作家之一。《古都》，京都。」

「勒思先生，我是京都人。」

「真的？我幾個月後會去──」

「勒思先生，現在有個狀況」

話談到這裡，身穿褐色羊毛洋裝的接待小姐帶他踏上戲院走廊，裡面裝飾了一棵道具樹，是喜劇裡供男主角藏匿的同個造型，其餘則是油漆黑亮的磚頭。勒思跟著接待小姐離開飯店後奔向活動場所，原本乾爽的白襯衫現在汗濕而透明。

為何找上他？出版社為何請亞瑟．勒思出席？他是個小牌作家，最為人稱道的是年輕時曾和俄川藝文社的作家和藝術家摩肩擦踵。而以作家來說，他的年齡稍長以致缺乏新鮮感，但又沒有年輕到值得再被挖掘，搭飛機時鄰座沒有人聽過他的書。

找上他的原因，嗯哼，勒思很清楚，這一題不難解。主辦方盤算過了：哪個文學作家願意專訪另個作家，而且還得無酬預習？非找個急欲成名的作家不可。他們認識的作家當中，有多少人回應「辦不到」？他們討論過程中，不知道剔除了多少個作家，終於才有人問：「要不要找亞瑟．勒思？」

他的確急欲成名。

隔牆，他能聽見書迷反覆喊著一句話，肯定是H．H．H．曼登的大名。過去一個月來，勒思私下惡補曼登歷年作品。曼登的文體是太空輕歌劇，對話生硬，角色刻板可笑，他乍讀之下不敢恭維，後來見書中人物創意獨具才漸漸讀出趣味。曼登的創意絕對比他強。勒思的最新小說探討人性，主題嚴肅，和這位大作家勾勒出的眾多星座相形之下，不過是一顆小行星。話雖這麼說，上了台該問大作家什麼問題呢？大概只能問：「您怎麼寫的？」勒思可想而知，作家的答案會是：「關你啥事！」

接待小姐喋喋不休講著戲院容納人數、預購數量、巡迴簽書會；錢、錢、錢她也提到，曼登似乎食物中毒身體有點狀況。

「等會兒你會知道。」小姐說。黑門打開，明淨的廳堂裡，折疊桌上的即食肉片攤成扇形。桌旁站著一名穿著披肩的白髮女子，腳邊是曼登，正對著桶子嘔吐。

女子轉向勒思，瞄太空人頭盔一眼：「你是什麼鬼東西？」

紐約是他環遊世界的第一站。說起來這是一趟意外之旅，全因勒思企圖擺脫一個棘手狀況，而且他相當得意這樣的安排──他想躲避一場婚宴。

過去十五年來，亞瑟．勒思一直都算是單身漢。更早之前，他在二十一歲那年和老詩人羅伯．布朗本忘年相戀，同居多年，猶如潛進一條愛情隧道，走出隧道時已三十幾歲。陽光刺得他難以睜眼。人生路走到哪裡了？那一段情路中，他遺落第一階段的青春，宛如火箭升空後第一節脫落，燃燒殆盡，一去不復返。目前他處於第二階段，也是最後的階段。他發誓這階段誰也不給，他要留著好好獨享。然而，問題來了：獨居生活如何不至於落得孤伶伶？最出其不意的人為他化解這難題：曾經是宿敵的卡洛斯。

別人問起卡洛斯是誰，勒思總說是「我認識最久的朋友之一」。兩人相遇的日期總能被精準報時：一九八七年五月底的週一，國殤日。勒思甚至還記得當天彼此穿了什麼：自己穿綠色低腰三角泳褲，卡洛斯是鮮豔香蕉黃的同款泳褲。兩人同樣一杯氣泡白酒在手，當作手槍，隔著露天陽台斜眼互瞪。音響播放著一首勁歌：惠妮．休斯頓想與某人共舞，加州紅杉的樹影橫落兩人之間，與愛她的某人共舞。

唉，要是有時光機和攝影機，該有多好！多希望能捕捉住這兩人的英姿，一個是精瘦粉紅金童亞瑟．勒思，另一個是肌肉糾結、堅果褐膚色的卡洛斯．裴魯，我這說書者不過是個小毛頭而已！不過，要攝影機做什麼呢？因為據說對這兩人而言，每當有他人提及對方名字，這一幕必定在腦海中重演。國殤日、氣泡白酒、加州紅杉、某人……被問及對方時，各自會微笑說，對方是「我認識最久的朋友之一」。其實想也不用想，兩人可是見面時恨得牙癢癢的死對頭。

我們繼續搭著這台時光機，但再快轉將近二十年後，年代設成二○○○年中期，方位設定在舊金山的土星街山坡處，停在其中一棟長腳高架屋旁。從落地窗外看入屋內，有一架被打入冷宮的三角鋼琴，一屋子多是男人，那一年有十幾位都四十歲生日的朋友，他們在幫其中一位慶生。卡洛斯在這群人當中，胖了一些，長年伴侶死後留給他房地產，他靠著炒地皮成了不動產帝國，版圖擴及越南和泰國。勒思還聽說，他在印度甚至有一座浮誇的豪華度假村。

卡洛斯的外表依然尊貴霸氣，但亮黃泳褲精壯身材已不復見。亞瑟．勒思家在「祝融星階」地段的一棟「陋屋」，目前只有他一人住，從他家赴宴走一小段路就到。有派對，那就去吧。他選了一套勒思裝，牛仔褲搭配牛仔襯衫──有點穿錯場合──他沿坡道往南走到卡洛斯家。

再想想看當下的卡洛斯，高坐孔雀椅寶座上接見來賓，身邊是二十五歲的青年，穿黑色牛仔褲和T恤，戴著龜殼紋圓鏡框，深褐色頭髮捲曲—卡洛斯的兒子。

這是我兒子，我記得他剛來時，卡洛斯逢人這樣介紹他，當時他才十一、二歲。但他並非卡洛斯的親身骨肉。他是慟失雙親的侄兒，被送來舊金山投靠親戚。該如何描述當時的他才好呢？大眼睛，棕髮挑染成金色，心性逞強好鬥，拒吃蔬菜，拒絕以「卡洛斯」以外的說法稱呼養父。大家都喊他小名弗雷迪，但他的本名是菲迪里戈（母親是墨西哥人）。

慶生派對席間，弗雷迪凝望窗外，只見一片濃霧罩住舊金山鬧區。最近，他願意吃蔬菜了，但仍以「卡洛斯」稱呼法定父親。穿西裝的他瘦得不像樣，胸部內凹。儘管弗雷迪看似沒什麼青春氣息，但年輕人該有的熱情仍有。他的臉恰似心情投影幕，旁人能捧一袋爆米花坐下，欣賞他心思映照出的浪漫愛情劇和喜劇。龜殼紋鏡框裡的鏡片也跟隨他的心思流轉，宛如肥皂泡泡折射出的七彩光芒。

聽見有人喊他，弗雷迪轉身，是位中年婦人，身穿白絲稠套裝搭配琥珀珠首飾，舉止散發黛安娜．羅絲的親和力。她說：「弗雷迪，蜜糖，我聽說你回學校任教了。」她輕柔問，志願是什麼？他自豪的微笑：「高中英文老師。」

她一聽，臉上綻放光彩。「天啊，好欣慰，我從來沒見過年輕人投身教育。」

「老實說，我覺得主要原因是我不喜歡同年齡的人。」

她從馬丁尼撈出橄欖。「這樣對你的感情生活一定很傷吧。」

「大概吧。不過，我其實沒什麼感情生活。」弗雷迪說，舉起香檳杯，一飲而盡。

「我們只要幫你找到對的人。你知道，我兒子湯姆──」

身旁有人插嘴：「他其實是詩人喔！」是卡洛斯，斜端著一杯白酒。

（不介紹一下顯得失敬。這位中年女子是卡蘿蘭．丹尼斯，從事軟體業；弗雷迪後來和她混得非常熟。）她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