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做咱本土語文的「台灣物語」曲頭

文／呂美親（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台灣語文學系助理教授）

台語現代小說的起源，必然得從「語文改革」與「文學改革」說起，尤其就語文方面，「言文一致」雖是老調重彈，但從日本時代寫得還有點「khê」（仍具人工性、不流暢）的台灣話文小說，到現當代能夠自然成形的台語（文）小說，整個足跡與其變化，在在突顯台灣話走向言文一致的難能可貴。而就文學意涵的面向來說，總要劈荊斬棘地把看似不登大雅之堂的用語加以藝術化，這是母語復振和台語文學的建構路上，非常辛苦且困難重重的過程。

對於台語小說的形式與內容的發展有多一層理解後，若能就此開啟讀者們對於台語小說的更多興趣，那麼，林央敏的《台語小說史及作品總評》，相當値得一讀，作者對於諸多作品有相當獨到的評述。若讀者希望在有限時間內能一窺幾篇經典、精采的作品，我也邀請大家在1998年的《台語小說精選卷》之後，竟已過24 年的今天，來閱讀仍是遲到的這第二本《台語現代小說選》。而即便導言已相當冗長，最後筆者仍想再藉些篇幅提出一些對話的可能。

《聯合文學》在2020年12月推出「20位最受期待的靑壯世代華文小說家」的專題，編輯室報告中提及2012年的5月號也選出「40歲以下最値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推出之後受到極大注目。從這兩個專題即可知其選文視野主要乃置於「華文文學」。另一方面，《文訊》亦於此同時評選出2000年至2020年之間出版的50歲以下之作家著作，新詩、散文、小說各20部。向陽在評選專題的觀察文章中謂：「這次評選出的作家作品名單，因此可以看到台灣文學新世紀典律的逐步形成」、「完全以台語文書寫的是胡長松的《復活的人》，在眾多中文小說中脫穎而出，更顯獨特」、「台語、客語作家只入選胡長松一人，對比1980 後台客語文學作家的激增與創作表現，似乎不成比例，這恐怕也是值得我們面對的問題」。如此發言，値得當代吾人省思。

換句話說，60部被選出的新世紀「典律」作品當中，「終於有了一部台語文學」，這是對於台語文學被選入的鼓舞之語。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則是：「竟才一部台語文學著作被選入」。這也提醒了主流文壇，的確仍忽視著台語文學或者更多以本土語文書寫的文學之事實。

1990 年代以後的台灣文學，有更多後現代、具解構意義的前衛作品。不過，文學史在討論這些「前衛」時，往往未將「語言」的實踐納入考量。現當代的台語小說家尤其需要克服許多障礙，包括以母語書寫的難度，並不亞於1920年代慣以漢詩書寫的作家轉而寫作新文學時的處境；也包括因為掌握母語而能深度理解母土文化，進而要轉化成文學之語、小說之技，以及作為現代作品能夠與時並進的時代之眼等，種種得加倍習得的能力；甚至更包括其書寫還無法得到更多讀者共鳴的寂寞。

這部《台語現代小說選》的出版，雖也期待能帶給台灣當代文壇一些新的想像，但猶如台語小說發展至今的處境一樣，一路既艱困難行，又難以期待當下的應聲。然而，這部選集也希望作為台灣文學、台語文學進入新階段的基礎，提供未來的作家們一個形式的參考。畢竟「語文改革」的工作大致完成，文字已經「標準化」，「文學改革」已有了稍稍成熟的果實。那麼，未來的文學史，以本土語文出發、具備多元主體的視野之台灣文學史，將更令人期待。

這部《台語現代小說選》得以付梓，首先要感謝諸位作者的思考與行動，他們走在台語文仍舊昏暗的時代前沿，身負創作的天職，承受創作的孤獨，留下這麼多寶貴的作品，及其個人、後人與團體對於本計畫的支持，授權編選與用字調整。其次，要感謝文化部的補助，台師大台文系許慧如主任、林巾力教授的極多鞭策與鼓舞，更要特別感謝台師大台文系劉承賢副教授、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執行長陳豐惠老師，他們擔任選集的顧問，給予相當多寶貴的編輯意見；也感謝台師大台文系碩士生吳函篩、陳致綸兩位同學幫忙諸多繁瑣的文字整編工作。尤其要非常感謝前衛出版社林文欽社長的支持，前衛主編鄭淸鴻先生的專業、耐心與細心，才能讓這部選集能夠順利出版。

作為一個小小的台語文學研究者，我常感同身受於時代裡一群被認為是烏鴉（理想主義者）的前輩們所呼籲前進的美好目標，卻總無法見容於現實的挫敗；但我也常慶幸著有這些理想主義者們的存在，讓這世界不至於太過單調。最近我常想起，2021年10月，呂興昌教授在第25屆台灣文學家牛津獎暨林宗源文學學術研討會的座談中，語重心長地呼籲年輕人們：「若是你有予一首台語詩感動著，按呢請你閣較積極去替伊性命的延續，投身拍拚落去。」我也想說，若是您讀到一篇喜歡的小說了，那也請更積極地投身，為它們的生命延續下去。

台語小說，是前人「開荒」（khai-hong，墾拓）多年，後人才好不容易跟上並走了很久，才終於走出的一條小徑的開端。也希望客語小說、原住民各族語的小說能接續發展、臻於成熟。那麼，台灣的文學，會朝向更多元、多數共為主體的理想目標前進。而這篇冗長的導言，題為「成做咱本土語文的『台灣物語』曲頭」，但願它成為未來更大部、包含更多台灣國家語言的「台灣物語」之序曲，鼓舞更多新曲問世，成就完美的多音交響。屆時，我們將能有更新穎的台灣文學面貌，更壯闊的台灣文學典律。

●本文摘自前衛出版社《台語現代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