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奔跑吧！平壤

當友人得知我前往朝鮮半島之北，參與一年一度的「萬景台馬拉松」時，他們最感到訝異的，並非我規畫了這趟終極國度之旅，而是未嘗預料到：印象中封閉如許的北韓，居然在其首都平壤舉辦此等國際性的體育賽事！

推本溯源來說，該項賽事啟動迄今不僅已逾四十載，過去還曾蒙獲世界田徑總會認證，躋身「銅標籤路跑活動」之伍，一度與神戶馬拉松、蘇黎世馬拉松並列同一級別。萬景台馬拉松且以「金日成技競場」為起點，分作全馬、半馬和十公里、五公里等組別；依照大會章程，活動路線將緣著大同江岸以及城市的街廓伸延，開展至大半個首都核心地帶，沿途更將煞有介事地拉起布條，導引選手穿越平壤凱旋門、主體思想塔以及舉國第一高樓「柳京飯店」等偉岸地標……穹頂之下，平壤的風景線有如紅白機時代的電玩場景，顯得既懷舊又新鮮。

然而，比起陸續回返的各國跑手，箇中最引人注目的，則非端坐競技場席間、由普羅大眾臨時組建的啦啦隊莫屬了。

但見他們或穿扮整齊，或薄施脂粉，無分男女老少皆手持喇叭狀的金色加油棒，跟隨領頭人的指令行事，時而歡呼口號、時而變化著手勢；藉由燦陽照映，那集體擺動的道具像是流光般垂撒復匯聚，搖曳出充滿儀式感的秩序層次……從頭到尾，這群非專業出身的啦啦隊員雖然安坐原地，一道道欽羨且熱烈的視線卻早已突破空間維度，宛如七色彩帶投落每一位跑者身上，彷彿他們就是橫空而出的萬世巨星，在步履奔揚間，接受滿場信眾無條件的膜拜和禮讚。

在這場奉運動為名舉行的盛會中，當局不啻傾盡國家之力支持並動員，除了徹底淨空街區，幾乎全體平壤市民均提前接受官方的調度，不是集中於金日成競技場內填補座次，就是宛若禮砲碎花般、散落於萬景台馬拉松劃定的賽道兩旁，悉心替接連通過路段的選手打氣助威──他們不是棋子，至少棋子還具備縱橫位移的能動性，他們更像是一式多樣的固著參照物，替跨界之人標記出象限、方位與經緯：從開始的殷殷期盼，目送參賽者進場、用雙腳去丈量城市的概貌，到最後同樣依依不捨地目送選手完賽，離去……普天同歡的帷幕降下，一切終將復歸北地寡淡的日常節奏。

儘管被賦予各式各樣的角色任務，對朝鮮子民而言，扮演馬拉松啦啦隊的這段期間，恐怕仍是他們生活鐘面上難得的弛散時光吧？穿越沿途偉岸的建物，穿越一撥撥加油的人潮，氣喘吁吁的我即將抵臨終點。最後一圈繞場之際，我試著平舉雙臂，朝觀眾席揮舞致意；這舉措彷彿觸發了某種代償作用，原本安坐的市民見狀登時激越起來，頻頻舞動手中的加油棒，呼嘯著作為回應。

我則一面勉力舉步，一面幻想著有朝一日，當終極國度之門全然開敞，當朝鮮的人民得以自由來去，屆時，我亦將發自內心地朝他們朗聲吶喊：奔跑吧！平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