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點香

不知怎麼，對一座香爐很是投緣

誰能想到最反對點香的人，有一天也點香了。

反對，先是因基督信仰，所以不拿香，不點香，也不喜歡家裡香煙裊繞，弄得像宮廟。後是因母親常年支氣管炎，室內點香有空氣汙染之虞，即或母親一再強調都是一斤幾千塊錢的好香。這就更讓人不解了，花那麼多錢買香來傷害自己身體。不行不行。

及至母親的支氣管炎更壞了，及至行天宮宣布不點香了，龍山寺跟進，母親才終於放下點香的執念。她說花香也是香，果香也是香，心香也是香。多麼不容易啊！點了一輩子五六十年的香，放下了。

後來，也許是疫情期間，逛了一家藝品店，不知怎麼，對一座香爐很是投緣。香爐來自日本，銅製（大概有些年日，像是古銅），爐身有景泰藍繪花，菱狀紋飾，二獸首和三足獸腳。爐蓋底部先有一圈菱紋，爐頂鏤空有古獸踩祥雲，回頭怒視。問了價，稅前一百三十美元。手上無閒錢，便放下了。

手放了，心沒放。過兩個月去看，還在。拿在手上反覆摸撫，本想喊價，又不好開口，便作罷。再過一月，某日空閒，心想它若還在，就下手買了吧。果然在，就跟著回家了。

一個人住外面，未曾跟母親提香爐的事。香爐也不點香，單獨擺在進出書房前的高腳几台上。不燃香的香爐，也不覺空虛，嫺靜地做一件裝飾品。直到新年時，意外收到遠方朋友寄來的線香，是她旅行日本時所買的，因著喜歡就也分享，香爐才開始考慮用香。

線香其實不適用於香爐，幸好線香附有一小片香座，遂把香座置爐內，香折半插上，擦火柴點燃，蓋了爐蓋，任其放香去。香被火喚出魂魄，帶著屬於它自己的性情而緩緩升華、散逸。有時在書房內可以聞見，有時根本忘了點香這件事。有時，連著兩天點香；有時，連著兩個月都不點香。對於香，畢竟不像母親有堅定的宗教情操。

在點香中想起一個字、一個人

香，若是輕輕忽忽掀開了記憶，那便是京都。是啊，日本香爐，日本線香，這樣的城市形象只能是她。香是京都的氣味，比藝妓的粉味更濃（像可頌是巴黎的氣味，比香奈兒的香水更濃）。那年，在雨中雪中行走，在寺與寺之間行走，在香與香之間行走。在生與死之間行走。第一次感受日本文化的強烈氣息，原來都有香的存在。這是以後才注意到的。

偏向帶著清雅個性的香，但也不為清雅，似乎更為完成點香這個動作。心頭煩亂時，竟能在點香中，想起一個字：安。台灣街道招牌上常有安字，華安，永安，長安，立安，泰安。定靜安慮得，安確實是好字。真是奇妙，藉著娜動搖擺不定的煙絲，人可以試圖找得內在安定。當香消毀自己、外放出去的時候，人在收斂心魂、建安自己。

愈長，愈覺得不是什麼都能說，或找得到人說。心一動亂，內耗就開始，於是點半柱香，以香轉移焦點，提醒自己一個字：正。心擺正，虔誠端正。同樣，正字的普及性，也有菜市場的味兒。正心，中正，正義，正直，正宗，純正。太常見的東西都變得太便宜，太便宜的東西都容易被消減意義。香，倒替它們找回來了。

（有時為驅趕惱人的蚊蠅，也藉用香爐點香，不，點的是大稻埕買的養根命。養根命是製成類似雪茄樣的艾草。艾草味道太重，很不討喜，就放戶外。只是效果有限。）

其實還有一個字：念。想起某個人，想到有點心痛的時候，點了香，彷彿可以把思念的痛撫去。譬如阿嬤。譬如阿爸。香成為氣，氣宛如靈，此靈可以和那靈相接嗎？但願可以。如果接上了，可以把焚香者的眼目帶去嗎？不一定有什麼話說，只是念祝安好。如此，也可收拾一下心情。

如果以後以焚香祝生，那也不錯

九月生日，想點香給自己，像送走一個舊人。蛋糕免了，禮物也不必，多少年都是一個人過。倒是國中同學J，每年都寫信來祝賀。祝與不祝無差，反正年年二十八。他是佛教徒，對香應該不陌生，如果以後以焚香祝生，那也不錯，更顯真誠可貴。

基督徒不拿香敬拜人手所造的像，這倒是真的。但不是沒有香。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到了曠野，耶和華曉喻摩西造會幕，造香壇，就是為了焚香。根據舊約，神還把香的做法吩咐給摩西：「你要取馨香的香料，就是拿他弗、施喜列、喜利比拿；這馨香的香料和淨乳香各樣要一般大的分量。你要用這些加上鹽，按做香之法做成清淨聖潔的香。」又說：「這香要……放在會幕內、法櫃前，我要在那裡與你相會。」神與人相會既是藉著香，這香的意義就更重大了。換言之，沒有香就見不到神的面。有了香，煙火升起，香氣裊裊，天地泯除距離，如友人相聚相會。

送線香來的朋友，已經不滿足於購香，她計畫今年去大陸學習製香。她沒有耶和華的曉喻，她要找到屬於自己的香料，經過她的雙手製煉成香。她說：「撐起生活的三要件：有書有香有咖啡。一如堅實的鼎。」書，香，咖啡，都有自身長久的香氣。這是一個以香氣為鼎而立足於世的女子。究竟，她會做出什麼樣的香呢？

香半根，點火，成灰成煙的香，把自己留給風。它自由地來，也自由地逝去。它從來沒有留戀什麼，沒有爭奪什麼，沒有占有什麼。它讓點香的人自己完成他所要完成的。它有形又無形，這使得這麼瘦小的它，可以承載那麼龐眾的心願，以及說了還可以再說的言語。

所有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都可以借寄給它。

今日不點香，但不知何時開始，覺得做一個好宗教徒，還不如好好做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