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撒潑清邁

我有點後悔選擇用槍。

雙手持握住機身，匣槽內滿蓄能量，隨著扳機扣動，一股射流旋即沿著窄利的管道噴薄而出……儘管前勢強勁，後繼卻彷彿一道乏力的虛線，很快就在那水花與喧鬧聲齊發的戰隊間敗下陣來。

這裡是清邁的蘭納古城，宋干節（潑水節）的活動現場。與會的紅男綠女亂中有序地依循護城河廓線迤邐，姿態重層疊沓，儼然一眼望不見盡頭；而我亦是那三千弱水中的一瓢，曳著淋漓暢快的身軀和步伐，單憑塑料水槍便勇闖這場期間限定的狂歡節──在巧避嬉追的過程間，我一面嗟嘆手頭的武器不夠給力、應設法予以強化，一面卻也不住思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場莊肅祥和的宗教儀典，竟轉變為人潮湧動、電音奔騰的嘉年華盛會？並且，無分國籍、種族和文化背景，來自十方的旅客始終熙攘而活躍，輕易就將城牆裡外潑染成光影瀲灩的水鄉澤國。

潑水節，或有言起源於印度侯麗節與恆河浸浴的風俗，或有言發軔自傣民族敬天祈雨的農耕儀式，更有言其前身實為北周、唐代的大型歌舞表演「乞寒胡戲」，最早另可推溯至雅利安人的蘇摩祭。無論如何，從雲南的西雙版納到中南半島上的緬甸、寮國、柬埔寨諸地，迄今猶仍踵繼這項傳統，且隱然有發揚光大之勢；對置身該民俗文化圈的子民，以及南傳上座部佛教的信眾而言，唯有當太陽轉入黃道十二宮之首，完成運轉周期，才算開啟了一元復始的新年，也才值得舉國稱慶、互道祝福──而能夠將祝福表現得如此具象且遍體有感的，恐怕也只有通過「潑水」一途了。

在清邁，除卻蘭納古城這座「主戰場」，凡有街道處，庶幾可見不少本地居民整裝待發，隨時準備模擬巷戰：他們當中有些提前裝配了好幾大缸淨水，並視情況攙入海量碎冰，冷不防便給行人來上一記透心涼暴擊……那股子淪肌浹髓的寒意，想來只有在炎天烈日下啜吸泰奶的滋味堪可類比；有些則糾眾租賃幾輛皮卡，將基礎裝備升級至「輪車」模式，隨而恣意扭開音響喇叭、一路放送動感樂曲招搖過市……抖臀擺腰之餘，他們也樂於接受此起彼落的水舞沿街相伴，畢竟若不徹底撒潑開來，又如何能感知水光流轉背後所蘊含的素樸心意？

在一片鼓躁如浪的風景中，其實也存在著溫柔片刻──那是有人將攙拌了泥灰岩的白粉漿，悉心塗抹於過路孩童的額面上，熱情，友善，以之作為裝飾與象徵性的新年祝福。

同樣溫柔的，還包括當我拎著新買的小水桶（是的，我終究還是強化了武器）和一身疲累走回旅館，櫃台後方的老闆娘登時跨步趨前迎接，還不忘遞來早已備置多時的乾毛巾。問她怎麼不出去與民同歡，她熟練地抄起拖把，一面揩地、一面老神在在地笑道：「哎呀，我前後都潑了快六十年了……新年這天，還是稍微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