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女孩Kit（方妙）／山裡物：再來喝茶

台灣人鐘愛喝茶。財政部正式的數據，截至2022年十一月，全台飲料店數已達兩萬八千多家。辦公大樓林立中的一條小街，五六個不同品牌的茶飲小鋪比鄰出現，已經是台灣人習以為常的場景。

我也愛喝茶，上班時候喝的茶，通常是下午外送提來的封膜搖杯。從前嗜甜，黑糖珍珠奶茶正常冰正常糖，偶爾嘴饞還會加其他配料，蒟蒻、葛粉、布丁、椰果……各式各樣嚼勁十足的甜蜜，隨濃郁奶茶入口，茶呢，只是配角。

健康風潮漸起，身旁的人開始注重飲食管理，自己也發現每天一杯熱量爆表的珍奶似乎在腰上囤了一圈肥肉，我改喝起無糖茶飲。無糖紅玉、鐵觀音、青心烏龍或焙茶，喝起來心安理得，沒有負擔。但這時候的茶，只是無味的水之外，一個下意識的替代品。

真的喝茶，是因為幾年前的一個契機。陶藝家朋友的作品，從甜美可愛的杯杯盤盤，漸漸轉向樸素的茶道具，上頭去除過往常見的細緻手繪，也不見繁複的裝飾，取而代之的是優美線條與簡約輪廓。把握在手中，薄如蟬翼的白瓷茶杯，竟帶來一股溫潤如玉之感。那天好友邀我喝茶，試試他的新作品是否實用，我對品茗一竅不通，卻被精緻的茶道具深深吸引。

他左執日本名家的煮水鐵壺，在紫砂壺中注入沸水，靜默數秒，再注進公道杯後分茶。在這之間我們沒有像之前一樣閒話家常，沉默安靜的空間裡，喝茶的他，臉上出現我從未看過的專注表情，甚至整個人的姿態與氣場，都進入了一個與我分別的世界。我開始收斂起散漫的心情，坐正身體，想與他一同浸濡，這名為茶的世界。

從此之後，我像凡人窺見桃花源，心馳神往而流連忘返，會獨自前往飲茶的場所，參加正式的茶席。茶席自古以來擁有獨特美學，各家在空間的營造與布置上自成一格，但不論氛圍如何不同，主角仍然是茶本身。

非慣行農法的茶樹製作的茶，喝起來有自然的豐富氣味，尤其是野放生長的茶，茶味獨具山頭氣，靜下心來品茗，甚至能喝出茶樹周遭的自然環境。比起咖啡強烈的風味，在山上喝茶，身心感覺更是合一。聞嗅茶的「香」與「氣」，香氣到了，入喉品「味」，從中感受「道」的存在。香氣與味道，反覆流動與堆疊，每一泡茶湯的轉折如同人生，也同山徑，並非遵循起承轉合的規則，需要跌宕其中，方能體會。

山中，我最喜歡喝台灣六龜的野生山茶。不羈的姿態與略略粗獷的滋味，與眼前的原始森林不謀而同。此時喝的不只是薄荷香或肉桂味，而是喝出鳥聲啁啾，樹影婆娑。閉眼細細品嘗，眼前甚至會出現天將亮時，薄霧漂蕩林間，點點露水自葉尖滑落的停格畫面。我曾汲取新武呂溪溪源的清冽溪水泡這支山茶，竟有別於山下對這支茶的印象，它在南邊的山裡就像回到故鄉一般，展現出遼闊自在的姿態，香氣直衝腦門，四肢瞬間如它一般舒爽安放，氣定神閒。

當然啦，我還是茶的新手，但因為喝茶，開啟了我觀望山的眼界。行文至此，不禁喉頭吞嚥，等不及再上山喝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