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斯／悲憫上帝的女兒

我是安寧病房的志工，服務年資即將邁入第七年，然而通往死亡的密道對我而言，仍神祕難解。那雖是人人必經，每個人的過程卻又不盡相同。當冥河的擺渡者搖槳而來時，我們該如何把摯愛的親友送上船？宗教界希望病人往生前能清楚地明辨去處，但其意識若處於蒙昧昏沉，是否也是另一種慈悲？

七年來首次有人借彩妝用品

娟娟，五十三歲，大腸癌末期，入住安寧後受洗為基督教，離婚，有一兒一女，子女歸前夫，生病前經營餐廳……幾乎每班的服務紀錄都寫著：健談，神智時而清楚時而不清，清楚時會為病情哭泣，不清時則時空錯亂。

一早，娟娟的主要照顧者李大姊就到志工室，問這裡有沒有蜜粉和口紅？七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借彩妝用品，一般會索取看護墊、紙尿褲、紙杯或棉花棒。李大姊連珠炮似地開始告狀，妹妹娟娟從昨晚就吵著要化妝，說是餐廳裡的包廂全是熟客，她要去敬酒，沒化妝不好看，跟她說這裡不是餐廳，她就是不相信，「她已經……」李大姊用併攏的食指與中指在腦袋旁邊轉兩下，意思是「阿達阿達」。我想起櫃子裡有上個月義賣剩下的粉底液與唇蜜，找了出來：「只有這些，可以嗎？」

李大姊像見了救星，連說好幾句「可以」，拿了便往外走。

早上十點，安寧志工到各病床奉茶，這也是傾聽與關懷的時間。娟娟正用她沒打點滴的那隻手，把臉上的粉底液均勻地推開，李大姊在一旁幫她拿著鏡子，一臉無奈，又帶著幾分慍色。

「娟娟啊，打扮得這麼漂亮，等一下有應酬嗎？」我問。

「沒有漂亮啦！包廂裡都是熟客，要去敬酒，不打扮一下沒禮貌啦。」她笑笑回答。

李大姊語氣很重地對她說：「我已經請牧師來幫妳受洗了，妳要認罪悔改，禱告求神展現醫治的大能，妳的病就會好。」

娟娟置若罔聞地塗起唇蜜，抿嘴抿得吧吧響。這時有人推一大箱氧氣鋼瓶從走廊經過，娟娟的眼睛瞬間亮起來，驚呼：「哇，好多葡萄酒！」

李大姊用力放下鏡子，對我說：「看到沒？就是這個德行，從來不認罪悔改，妳說神會醫治她嗎？」

我說，我不知道，不過那箱氧氣鋼瓶乍看真的很像葡萄酒。李大姊的白眼都要翻到南極了，我猜她會去護理站告我一狀。

也許神的愛以不同形式展現

又過了一周，娟娟明顯消瘦，李大姊也更焦慮，儘管已找來牧師及許多教友為妹妹禱告，但娟娟完全不配合，李大姊擔心她會淪落到地獄。這次奉茶，娟娟把我看成警察，因為我胸前掛著識別證，由於這誤會太大，我告訴她，我不是警察，是這裡的志工，她笑得像個孩子，說：「反正妳是好人就對了。」那個笑容與話語令我覺得溫暖，想擁抱她，可礙於疫情，還是克制住自己的「感情用事」。

那一天也是娟娟首次指著肚子喊痛，疼痛是癌末病人最大的苦難，她卻喜孜孜地說：「快生了，開始陣痛了，醫生說是龍鳳胎，我好高興！」

原來她把癌痛誤當成臨盆前的陣痛。我想起她的確有一對兒女，我說：「恭喜妳！妳長得那麼漂亮，生出來的小孩一定也很漂亮。」

她笑嘻嘻地重複把手上的戒指拿下來又戴回去，害羞地說：「我男朋友說等小孩生下來就去登記結婚，真不好意思，先上車後補票啦。」

一旁的李大姊則不斷地打電話，邀請教友們來病房禱告，她相信，人的絕境是神的開始，娟娟若能在安寧病房得到神的醫治，這見證何其偉大！然而，神沒有垂聽他們的禱告，幾天後，娟娟離世了。

娟娟離世一年後，在一次遺族旅遊中我遇到李大姊，她帶著娟娟的照片一起參加。她說，她不懂為什麼神不肯醫治娟娟？教會裡真的有人因為禱告而得醫治，為什麼神的愛降臨不到娟娟？我說，也許祂的愛以很多種形式展現，神對娟娟的愛應該是即使是癌痛，也讓她沉浸在臨盆前跟結婚的喜悅裡，這個美麗的誤會讓娟娟完全沒有面對死亡的恐懼，這是一種極大的悲憫，我們的娟娟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