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漢澄／勒班陀的獨臂人

若要論起古往今來世上最受歡迎、流傳最廣，影響力最大的文學作品，《唐‧吉訶德傳》總是排在前幾名。很有趣的是，這樣偉大的一部小說的起因，根據作者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 1547-1616）本人的說法，卻只是想開開玩笑。

塞萬提斯自己在序言中說，寫這部書的目的「不過是對騎士文學的一種諷刺」，是要「打破騎士文學在世俗間的信用與權威……去把那騎士文學的萬惡地盤完全搗毀」。我們要真相信塞萬提斯所言的話，會覺得他是位冷眼觀世、玩世不恭的作者，寫出《唐‧吉訶德傳》，不過是為了刺破那些所謂騎士的浪漫幻覺。然而，我們能猜到塞萬提斯藉著《唐‧吉訶德傳》所要表達的，遠比他自己所聲稱的要多，是因為我們大概知道他的生平事蹟。塞萬提斯無疑是文豪，但卻不是我們想像中的「文人」。《唐‧吉訶德傳》完成於他的晚年，其他著作也集中在下半輩子。塞萬提斯的前半生，則可以用「顛沛動盪、九死一生」這幾個字來形容。其間他的行事作風，在在顯示他其實是條鐵錚錚的漢子，並且心中一定充滿著浪漫情懷。

因為這個綽號，有些文獻稱他左臂斷掉

塞萬提斯在二十三歲時，可能基於虔誠的基督信仰的關係，自己跑去從軍，編入了海軍艦隊，在1571年參與了史上著名的「勒班陀戰役」。在這場大海戰中，以西班牙帝國與威尼斯共和國為主力的「神聖同盟艦隊」，擊敗了鄂圖曼帝國海軍，大大遏止了此後鄂圖曼帝國在地中海的軍事擴張。

海戰勝利了，但參戰的塞萬提斯卻差點丟了性命。他當時得了重病（可能是瘧疾），連續發高燒，狀態很差。長官勸他留在艙房休息，塞萬提斯大發脾氣說：「你們說什麼呢？我若是不盡到應盡的義務，當個怕死鬼，還寧願為了上帝和國王戰死！」所以他就撐著病體參加戰鬥，而且胸部和左手臂受了槍砲傷，戰後在醫院住了六個月。他的左手從此廢掉，為他留下一個綽號：勒班陀的獨臂人。因為這個綽號，有些文獻傳說塞萬提斯的左臂斷掉，是貨真價實的獨臂人。這是個誤會，塞萬提斯的左臂還在，只是癱瘓了。他在接下來的一生中，對於參加了勒班陀戰役一事（也許還包括了他的癱瘓左手這個光榮印記）一直非常自豪。

戰爭結束後，塞萬提斯個人的苦難並未結束。他在1575年乘船返回西班牙途中，被土耳其人的船隊俘虜，他們認定塞萬提斯是個重要人物，所以索要特別高額的贖金，開啟了塞萬提斯長達五年的人質生涯。在五年的囚禁中，塞萬提斯多次嘗試逃亡，都因為各種因素而功虧一簣。每次失敗被抓回時，為了怕其他囚伴受到連累，塞萬提斯總是拍胸脯說逃亡計畫是自己一人所為，處罰他一個人就好。搞到最後大概連囚禁者都有點佩服，抓回來後也不怎麼處罰他。一直到1580年，在一些教會修道士的奔走籌措之下，總算替塞萬提斯付清贖金，他才終於回到了家鄉西班牙。回家後他擔任過一些政府公職，文學才能此時慢慢地展現，著作陸續問世。曠世巨作《唐‧吉訶德傳》的第一部在1605年出版，此時塞萬提斯已經五十八歲。而本書的第二部直到1615年才問世，隔年偉大的塞萬提斯就過世了。

假如這幅畫可靠，就可以替他下個診斷

塞萬提斯的左手臂並沒有斷，但是癱瘓了，餘生都沒辦法使用。這種情況的最合理解釋，就是「神經傷害」。當時的醫學並不發達，歷史也沒有留下任何關於他左手症狀的詳細文字紀錄，因此我們並不確定塞萬提斯的哪些神經受了重傷。但根據一幅塞萬提斯的畫像，我們也許可以神馳想像一下。

傳世的塞萬提斯肖像，皆是後世畫家的想像畫，造型通常是位留著小鬍子的帥帥大叔。如果有畫到手的話，他的右手多半會拿著一支筆，以彰顯他的文豪身分。那麼有問題的那隻左手呢？在好幾幅塞萬提斯的畫像中，畫家皆巧妙地把他的左手隱藏起來，原因可能是畫家都知道他的左手有問題，但都沒親眼看過，所以不敢亂畫吧。但在一部十八世紀出版的《塞萬提斯短篇小說集》當中，有一幅塞萬提斯的銅版畫，卻清楚地畫出了他的左手。假如這幅畫可靠的話，我們倒是有辦法替塞萬提斯下個診斷。

畫中塞萬提斯的左手並不平置在椅子的扶手，而是軟軟的下垂，似乎抬不起來。這個症狀稱為「垂腕」，是「橈神經麻痺」的典型表現。

我們的手臂中有三條主要神經，分別為橈神經、正中神經以及尺神經，它們分別有著自己的走向、分布以及功能。大體上來說，橈神經及其分支行經並分布於手臂的「伸側」，而正中神經與尺神經及它們的分支則行經並分布於手臂的「屈側」。橈神經負責了大部分上臂與前臂的伸側肌肉的動作功能，以及部分前臂的伸側、手掌及手指背部的皮膚感覺。橈神經若是壞了，手臂就伸不直，手掌也抬不起來，手指沒法全力展開，造成畫中塞萬提斯的這種典型的「垂腕」症狀。

橈神經麻痺的病因當中，特別重要的一種就是外傷。橈神經行經肱骨的螺旋溝，因此外傷造成的肱骨幹骨折非常容易傷害到近旁的橈神經。就算沒有骨折，肌肉的撕裂甚至僅僅鈍力衝擊，也都可能傷害到橈神經。根據記載，塞萬提斯的左手在戰爭中受傷而殘廢，最合理的推斷，不外是槍彈或砲片打斷了肱骨幹，或切開了皮膚、軟組織與肌肉，直接破壞了橈神經吧。塞萬提斯受傷之後左手就沒法使用，而且終其一生都沒有恢復的跡象，可以推斷當時神經受到的傷害真的非常嚴重。當然，從畫像倒看不出手臂中的另外兩條重要神經（正中神經與尺神經）有沒有一併受損。

塞萬提斯聲稱要徹底終結騎士的浪漫，卻用自己一生的作為與身體證明，沒有人比他更浪漫，更像個騎士。他雖然在《唐‧吉訶德傳》裡針對浪漫發出許多似真似假的嘲諷，實際上卻以英勇與自我期許的一生告訴讀者，雖然騎士的時代已然過去，但對某些人來說，騎士的浪漫永遠都不會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