鱸魚／我只不過是要一個不會漏氣的輪胎

2024是很衰的一年，就因為那輛車。

那輛車跟了我二十年，這麼大年紀出問題是應該。但今天要談的是輪胎，跟車子年紀無關，只是無關的事照樣可以讓人抓狂。

這就叫衰。

我從沒見過這麼有毅力的輪胎

從台灣回美發現一個輪胎扁了，想必是停太久。用行動打氣機打足，擺了幾天又扁了。上網買一罐從沒令我失望過的補胎劑打進去，七天後又扁了。可能是劑量不夠，又買了SUV專用的大罐補胎劑，還是扁──我從沒見過這麼有毅力的輪胎。由於不斷使用，那一台亞馬遜五星假評的打氣機也掛了。

到此我已經敗到手無寸鐵。照照鏡子兩鬢都斑白了，人衰起來相貌都會變。

就交給專業吧。

把車送到輪胎行，老闆像考試抓作弊一樣上下檢查輪胎，狐疑地問我是不是曾經補過。我說一年前扎過釘子請人補過，如果又漏那就再補一次囉。他說別人碰過的我不碰，口氣像挑老婆時發現她曾經嫁過人。

我只好回原先補胎的修車店，但店已經關了。

就回去換個新輪胎吧。但老闆說胎紋不同得換同軸的一組──這是為了我安全。真貼心。就換一組吧，我願意花五百美金繼續活下去。稍後老闆打電話來，說輪胎換好了但有一個螺絲斷了，我得去專業車行換螺絲，否則車子不能上高速公路。

專業車行叫我兩點過去，一個鐘頭就可以好，心想總算衰完可以翻身了。按地址找過去，老闆看了看說沒有這型螺絲，得去工廠訂，要我把車留著過夜。所以我得坐Uber回公司，今天下班、明天上班也都得坐Uber。我相信即使換了螺絲，還會碰到下一個問題，反正它們就是前仆後繼拿著號碼牌急著見我，不然就不符合「衰」的定義。螺絲是最後一根稻草，我想跟老闆說車就給你吧，我不要了。但那也不行，他會收我處理費。

進了棺材都得偷偷爬出繼續開

工業區很難叫Uber，最近的也要十七分鐘，等了半個多鐘頭才到，我急著趕回公司開會，很想罵司機。連叫個Uber也衰。

我只不過要一個不會漏氣的輪胎。

上了車羨慕地看著窗外輪胎飽滿的汽車滿街跑，我像是美髮秀裡唯一的禿子。突然司機問我是不是在某家公司工作，我說你怎麼知道，他說這一生七十九年有六十四年住矽谷，看地址就知道。我說你七十九歲？他說馬上就八十。我下巴掉在膝蓋上。

我問還打算開多久，他說家裡需要錢，退休十多年了又回頭工作，即使進了棺材都得偷偷爬出繼續開。聽口氣他活得倒挺愉快的。我問以前做哪一行，他說耶魯大學教授，我剛接好的下巴又掉下來。這時我注意到擋風玻璃貼著殘障執照。我不敢再多問。

這使我想起另一個Uber司機。

曾經去猶他州沙漠裡的資料中心出差，回程叫Uber也是一位老先生姍姍來遲。他全時照顧老伴，趁她午睡出來賺點錢，晚上老伴睡了他又出來再跑個幾小時，但半夜會碰到怪人，有一次被酒醉奧客捅傷，車上現在都放槍自保。

退休老人、照顧長照的老伴、帶槍自衛、找到空檔就出來賺點錢……好沉重的三分鐘對話。

到公司剛好趕上會議，耶魯教授開了半小時過來接單，車資才九塊多，扣掉油錢、保險、抽成，到手不過五塊……世上有這麼多人辛苦而努力地活著，但一個抵死不從的輪胎已讓我抓狂。突然，我只想心平氣和地回去開個會。

下車時我誠摯跟教授道謝，當然他不會知道我在謝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