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珍麗／青苔裡的小山林

擁抱一座山林的喜悅

父親走後七個月的清晨，窗外傳來電鋸吱吱嘎嘎的噪音，社區為防颱大肆修剪樹木。看著落在山路兩旁的枝幹，我莫名惆悵起來。也許想撫慰斷木，也許是為了道別，抱著一顆憂傷的心來到路旁。

一段布滿青苔的樹幹，幽幽臥在雜亂的殘枝裡，撫摸著直徑十多公分的斷面，漩渦般的年輪散發出樟木的香氣，彷彿聲聲呼救。

撥開斷殘枝葉，我使勁抱起跟手臂一樣長、宛如小壯漢的樹幹，鼓足精神費盡氣力，數度感覺無法再多走一步了，最後找老公當救兵，終於抱進家門。

找來大瓷盤，當作樹幹的家，看著青苔還有些零星不知名的蕨類植物，忽然有擁抱一座山林的喜悅。樹幹上有個小樹洞，兩小片樹皮因鋸木碰撞被刮落，鼻息前陣陣樟木香，我像品到生命的縮影。

看著樹洞如看著自己這半年多的心情，凹陷的樹幹不知經歷了多少風吹雨淋。還好青苔撫慰了它，茸茸的青綠輕巧覆蓋四周，像告訴我每個傷痛都是必須走過的路。

每天餵養小孩一般，按三餐給它噴水，它便釋放氣味回應我，數度以為那是它的叫聲，是聲聲謝意。

總為那兩片刮落樹皮的部位傷感，老公去山路找兩片青苔回來補上，想不到費盡心思，竟然還是枯黃了。我沒捨得清除掉，幻想著日後或許再現生機。

照顧這片小山林，不須換盆或施肥，但水一點都不能少。如果一天不在家，回到家連衣服都沒換，衝到後陽台向它道歉然後抓起噴壺。若出遊數日，就得做好滴灌工程－－老公找來數條小橡皮管，固定在樹幹四周，再從大罐子引水，先測試流速，太快太慢都不行。忽然發現這片小山林，對我來說已經不是植物了。

若氣候比較乾燥，會更頻繁繞到後陽台，像照看嬰兒似地用霧狀噴頭細細地滋潤它。那些長在樹皮上的青苔，立刻亮綠耀眼起來，忍不住對它說：「喔！我好喜歡你。」

新綠的嫩葉拚命伸展

一個多月後，青苔裡竟然冒出細小嫩芽。這是怎麼回事？青苔變種？後陽台並沒有昆蟲來媒介啊。只能繼續期待，看看誰來造訪迷你山林。

綠芽後來長成嫩枝又發出嫩葉，以驚人速度變化著。新綠的嫩葉像吃了大力丸似地拚命伸展，摘一片葉子搓一下，哇！樟樹的氣味啊。原來是樟樹長出新的枝椏，我驚喜地對樹幹說：「恭喜你當爸爸了。」然而，新枝椏長了不到三十公分就漸漸萎靡，想來沒有根的支援，任憑我再努力也救不回小枝椏。這場生命的拔河，我看見自己如此渺小。

然而，又一日，抱樹蕨睡醒似地從青苔裡張開雙臂，接著變成橡皮糖，緊緊巴著樹幹生長起來，緩緩伸展著葉脈。鳥巢蕨一葉一葉努力地孕育，創造出小山林中的立體度。真菌有的撐起一把小傘，有的像穿上波浪裙襬，各顯姿態。記得第一朵真菌，就只是一夜之間冒出頭來，像一顆裹著汁液的珍珠，水汪汪銀亮亮地從青苔裡冒出來，然後珍珠一天天長大，張成小傘。數日後，小傘漸漸黯淡萎縮，讓我看到一個美麗生命的歷程。

前些天發現移植回來的青苔，枯黃了快一年居然暈染似地一點點變綠了。回想這一路照看小山林的日子，每個細節怎麼都像是跟我說話，像是要告訴我什麼，噴著噴著水竟想起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