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雄／沒有妳可以穿的鞋

三十多歲時，曾在一家鞋店做過三年工讀生。

那時我一直找不到工作，見住家附近連鎖鞋店櫥窗貼著徵求工讀生的廣告，即便對這個職位來說，三十出頭是高年級，礙於現實生活在背後用刀抵著我，使我厚著臉皮推開鞋店大門，尷尬說明來意。

比我年輕的店員錯愕地拿出空白履歷表，我開始苦思要如何把過多經驗塞進狹窄空格；換過幾十份工作，並非什麼光榮事，每個單位轉換，都代表一次不穩定、不妥協與率性而為。寫完後，一位看來大我幾歲的男性出來面試，那幾年台灣產業外移大陸，企業對員工有更多選擇，偏愛剛出社會的小鮮肝，三十出頭在職場上，即便是正職，也有點過老。

很多人被迫飄洋過海去賺錢，不願離鄉的，只能被時代拋棄，這個男店長就是其中之一，幸好轉換跑道成功，因此對於還在報紙求職廣告流浪的我，生出同情心。他說：「雖然你的年紀比所有正職還大，可是沒關係，只要願意做、肯努力學習就好。」大概是求職碰壁太多次，被一個完全沒有經驗的工作錄取時，如中樂透，哪怕時薪只有八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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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內容是到其他分店調鞋，如果我們鞋店不巧沒有尺寸，店員會透過電腦搜尋附近有鞋的分店，我再騎車去拿。平日沒事就幫忙打掃，有顧客上門，替店員跑腿到倉庫找尋客人想試的款式和尺寸。一家店庫存通常有數千雙鞋，除了男、女、少數特殊鞋款可初步分辨之外，大部分鞋盒都長得一樣，得靠鞋盒外十幾個阿拉伯數字辨識。

菜鳥時期，因不熟悉數字語言，常迷失在鞋盒迷宮，往往得等待店員來解救。那些看來無厘頭的數字，代表著款式、尺寸、年分、產地……是銷售員才懂的密碼。

彼時手機還沒網路，更遑論google地圖，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熟悉新北市數十家連鎖分店的調鞋路線，以及認識倉庫裡那些鞋盒上的數字語言。後來，現場客人太多時，我也加入銷售行列。我服務於KTV和五星飯店多年，沒有怯場問題，店長也不藏私地教我如何賣鞋，練習幾次後，我竟能獨當一面，且業績頗佳。

推測原因，猜想是我可以不分貧富地把每位客人的腳捧在手心，尊榮對待，並設身處地為他們找尋一雙舒適好鞋。這是經過多年挫折累積出來的貼心，高年級工讀生，只要有人教、願意學，還是有他的優勢。

但再怎麼努力賣鞋，我的時薪依然只有八十元，油錢還得自己出，業績都屬於當班店員。不過，我一點也不在乎！只要有一口飯吃就好了，況且職位比我高的店員都很尊重我，遇上家裡頻出狀況，需臨時請假，店長也給我很多方便與自由，相處愉快對我來說比金錢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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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鞋三年，遇過許多客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女客。

那天剛營業不久，一位女客經過櫥窗，看上一雙鞋，推開大門請店員拿給她試穿。店員依慣例拿出金屬量腳器，放在地上請她脫鞋，一隻腳放上去，身體往前傾，測量腳的長與寬。店員一看到女客腳長剛好二十五公分，立刻告訴她：「店裡沒有妳可以穿的鞋。」

一般來說，量完客人腳長，得加碼一到二個尺寸給客人試穿，那位女客腳長二十五公分，最起碼得穿二十五號半或二十六號，問題是我們的女鞋最大只做到二十五。或許有女客為了美麗願意犧牲舒適與健康，把腳硬塞進尺寸不合的鞋子，可我們是全台數一數二的連鎖鞋店，沒店員願意冒著被客訴風險，賣鞋給客人。

店員小心翼翼，跳過敏感字眼，不敢直白告知女客的腳太大，以免讓她心靈受傷，可是沒有解釋的說法，卻讓女客當場跳腳：「連試都沒試，怎能斷定我不能穿？」場面忽然變得很僵，一旁待命的我趕緊趨前，詢問她想試穿哪一雙？馬上去拿。

女客掩面指著一雙鞋，我用最快速度到倉庫找來給她。當女客將腳放進鞋子，腳後跟和鞋子之間還能塞進一根食指，種種跡象顯示她確實能駕馭那雙鞋。但，為何會出現如此不合邏輯的事？答案是，我們的鞋來自三個國家，每個國家對尺寸的解讀有落差，有些地區版型較大，加上她選的那雙鞋是寬楦，以致店員發生誤判。很多事有例外，還是別太武斷、不要過度相信自己經驗，比較不會翻船。

只是，我更在意的是，這位女客的反應也太激烈了，總感覺其中另有隱情。於是，我試著和她攀談，關心問道：「還好嗎？」

女客擦乾眼淚，整理一下情緒，娓娓訴說自己是一位嫁出去的女兒，最近父親生病，哥哥又不幫忙，她一人要忙夫家與孩子的事，蠟燭多頭燒，才會一時失控。原來，她是壓抑太久，情緒無處宣洩，本想買雙好鞋慰勞自己，不料反被店員潑了一盆冷水。

卸下沉重心情，女客兩腳踩著新鞋，在店內輕盈走了幾步，像個孩子欲證明她的腳並不大。「你看，我可以穿，剛剛好。」我覺得她真正想說的是：「照顧父親雖然很辛苦，可我仍要堅持走下去。」我對她微笑，內心卻想著自己家裡也有幾位需要照顧的長者，那條坎坷的長照路，一不小心就會讓照護者跟著病人走進無垠沙漠。

「妳真的辛苦了。」我對她說。

關於賣鞋，其實我也沒有比較厲害，只是善於觀察和聆聽。最後，女客向我買了兩雙鞋，花了快六千元，希望那兩雙鞋，可以陪伴她順利走過人生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