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迷／謝謝妳，沒有讓我失去妳

嚴格說起來，我和Claire並不熟稔

至今我仍記得那個炎炎夏日的周六午後。

吃完午飯，正準備享受難得的追劇時光，突然接到Claire的電話：「徐姊，我可以去找妳嗎？」由於電話來得唐突，且聲音非常急迫，我趕緊問：「發生什麼事？」她開始哭訴：「我男友早上用Line和我分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妳在哪裡？一個人嗎？」「我在男友北投的租屋處樓下……他不接電話，人也不在。徐姊，我的憂鬱症快要發作了，我好害怕……」此刻她的聲音已從哭泣變成顫抖，聽得出來正努力壓抑即將崩潰的情緒。

我接收到她的情緒也開始緊張，可周遭沒有憂鬱症的親友，匱乏的知識讓我不知該如何反應，唯一直覺就是不能讓她獨自一人。於是，我快速地在腦海搜索一個離她最近且可以陪她散心的地方見面。

當我走出淡水捷運站，她幾乎是用跑的衝向我，緊緊勾住我的左手臂，身體整個瑟縮到我懷裡。被汗水浸濕的白色嫘縈上衣，黏貼在沒穿胸罩的乳房上，我趕緊摟住她，用身體掩護，並放鬆語氣問：「妳還沒吃飯吧？我帶妳去吃好吃的。」

嚴格說起來，我和Claire並不熟稔，只能算是美術館的義工同事。同時段一起工作的夥伴，大多和她一樣是在學學生或藝術相關科系的，唯獨我年長他們十五、六歲，大家便稱呼我「徐姊」。

我們之所以走得近些，除了喜愛欣賞藝術作品之外，也愛好閱讀。當時同我們一起分享閱讀心得的，還有B、D兩位大男生。B喜歡康德，經常和我們聊「表象世界」與「物自身」的觀念，偶爾也談談尼采的「必須接受苦痛超越常人存在」，以及叔本華的「要逃避痛苦就要壓抑能夠感受痛苦的自我意志」。而D喜歡法國文學家韋勒貝克的作品，時常以《無愛繁殖》中的「人可以不熱愛生活卻要繁衍後代」為戒，自詡人必須熱愛生活因此不婚最好。Claire總是笑瞇瞇地聽大家胡謅，輪到她分享時，習慣謙虛地說自己什麼都不懂，只喜歡村上春樹，尤其是《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因為知道自己是「歪斜」的而選擇適應它，這點讓她很是可愛。

當時Claire就像個知性溫柔的文青女孩，沒有任何抑鬱徵兆，完全看不出她已身陷囹圄多年。事後，我們四人用Line成立讀書群組，加入的人愈來愈多，分享心得外，不曾聊過私事。

我們坐在大樹下，聽她說事情原委

我摟著她快步走向淡水老街，不遠處有賣紀念T恤的商家，我買了T恤替她穿上，她才發現自己沒有穿內衣，羞愧地哭了起來。為了轉移注意力，我牽著她邊走邊吃，像哄小孩一樣地安撫。烤魷魚、阿給、鐵蛋，射氣球、抓娃娃、打彈珠……舉凡可以想到的吃喝玩樂，我皆帶著她上前湊熱鬧。可是，不管塞給她什麼食物、什麼飛鏢玩具，她統統是生硬地配合動作，沒有靈魂，完全按照指令。這使我相當憂心，彷彿一鬆手，她就會茫然地跳下淡水河。

我們沿著河岸慢慢地從捷運站走到漁人碼頭，再折返回捷運站，整整四小時。許是吃飽喝足也累了，當她吃完最後一根香腸，情緒終於緩和，可以開口說話，於是，我們坐在捷運站旁的大樹下，聽她說事情原委。

Claire的母系家族有憂鬱症史。十二歲那年，她母親恐慌症發作，最後演變成重度憂鬱症。上高中時，父親承受不住母親反覆發病而離異，從此她和妹妹母親三人相依為命。她的妹妹從小個性叛逆常逃家，高中沒念完就離開家鄉，去高雄工廠當作業員。母親把所有的寄望放在她身上，指望她考上公職，收入穩定，可以回鄉工作陪伴她。但Claire一點也不想回鄉，更討厭公職，一心想成為插畫家。

母親為此和她爭吵多年，直到近日她交往三年的男友要回台中工作，母親得知後，怕她畢業後跟隨，每天索命連環Call，要她儘快休學回花蓮。疲勞轟炸之下，突如其來的分手打擊壓垮了她。她說，第一次發病時，男友就陪在身邊不離不棄，三年內，男友從來不曾因為承受不住她的病症而提分手，如今為什麼說不要就不要了？像丟垃圾一樣地把她丟掉！

Claire泣不成聲，我拍著她的背脊，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除了陪伴，傾聽，同理之外，再無可做。我感受到她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壓抑住自殘的念頭，選擇向外求救不放棄自己。光是這點，就讓我十分感激。我以為疾病只是心靈身體受傷痛苦的外顯表徵，實則應該戒慎恐懼、對症下藥的那個惡疾，是「放棄」！人一旦放棄希望，放棄生存意志，一切無解且無救。

我不禁又憐惜又慰藉又心疼地擁抱住她：「謝謝妳，沒有讓我失去妳。」我們就這樣哭哭笑笑地坐到夜幕低垂、月明星稀。儘管知道難題還沒有化解，但我們也知道明日的太陽依舊會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