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甲子的感念

他帶著滿腔教學熱忱而來

民國五十一年，秋。

「阿雪，我們班來了一位新導師，聽說是剛從台中師專畢業的……」好友阿珠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五年級升上六年級時，家中經濟狀況拮据，阿爸阿母總希望我念完國小義務教育就去幫忙務農，所以阿珠的話如一陣輕風從我耳畔掠過，卻想不到他後來成為我永生難忘的老師。

記憶裡，老師總是穿著師專制服來上課，帶著滿腔的教學熱忱，因當年仍有初中聯考，有時他會在放學後把我們留下來加強輔導。阿爸一開始對於要留校輔導一事有諸多怨言，但見我對於餵豬、養雞工作未曾懈怠，遂勉為其難地答應。

課輔結束在傍晚六點多，入冬後，晝短夜長，天色總是暗得特別快，某天因上課的內容相對艱澀，我們一直待到晚上七點。那時，夜色籠罩大地，我急忙收拾書包，一心趕著回家－－從學校到我家，可是一段不算短的路程，除了要穿越長長的林中小徑，還要經過兩處亂葬崗，再走上一小段路。

樹影與沙沙作響的樹葉聲，彷彿鬼魅正在我身後追趕著，不由得賣力奔跑。我愈跑愈急，愈跑愈快……穿過墓地，就在快抵達家門時，忽然背後有人喊出我的名字：「洪燕雪！」我嚇了一大跳，那是老師的聲音啊！不知怎麼了，我竟害怕得加緊腳步，一溜煙地跑回家。原來，老師不放心我一個人走，就牽著腳踏車跟在我後面。

第二天早上，老師把我叫到他的跟前，說：「妳家那麼偏遠，妳應該要告訴老師的，很抱歉把妳留到這麼晚。」他遞給我一支手電筒，又說：「樹林、墓地常有蛇類出沒，記得要拿手電筒探照，才不會被蛇咬到。」之後，每個禮拜老師都會檢查手電筒的電池是否有電，定期更換。在那個物資不是那麼充足的年代，老師的付出，深深溫暖了我的心，就像冬夜裡的爐火，暖和了冰冷的角落。

民國五十二年，春。

「各位同學，今天開始，老師要去每位同學家做家庭訪問。」全班同學交頭接耳起來。「老師，什麼時候來我家？」「老師，不要來我家啦！」吵雜聲四起。某天傍晚，我從豬舍走出來，發現老師已來到家中，我連忙躲起來，偷看阿爸搬了一張板凳出來，在屋簷下請老師坐，並遞給他一條木瓜與一把刀，說：「汝自己削來吃！」老師不知所措地接了下來，手卻是動也不動。

「其實，燕雪很聰明，功課也不錯，應該讓她繼續念初中……」躲在屋後的我，斷斷續續地聽著，但阿爸冷淡以對，沒有回答。我也知道家中食指浩繁，生活都成了問題，要不是義務教育，阿爸阿母根本不想讓我上學，家庭訪問就在這樣尷尬的氣氛中結束了。老師走後，阿爸像是發牢騷似地，喃喃自語道：「只會曉叫伊繼續讀冊，阮甘有錢？嘸錢讀啥物冊？」

站在隊伍旁號啕大哭的人

民國五十二年，夏。

「南投縣僑建國小第四屆畢業典禮，禮成。」隨著司儀宣布，我的國小生涯畫下句點。所有同學都很興奮，只有一個人站在隊伍旁號啕大哭，那個人就是我的導師。我們這些學生什麼都不懂，在一旁訕笑著：「怎麼一個大男生哭得那麼傷心？真是好笑！」那雙哭紅的眼睛好似火焰般的鳳凰花。

多年後，自己也有了人生聚散離合的體悟，明白當年我們這些蘿蔔頭，是老師自師專畢業後教導的第一屆學生，對他而言，當然有著不同的情感。驀然回首，才了解老師對我們的不捨。

民國五十七年，秋。

「阿雪，聽隔壁的阿耀伯說，以前教汝的老師現在住在南投醫院。」阿爸冷不防地對我這麼說。我腦中一片空白，怎麼老師住院了？心中滿是問號。剛好阿爸需要有人前往南投鎮上辦事，我就自告奮勇地前往。

那時我已在工廠當女工，攢下了一點錢，便買了楊桃罐頭與鳳梨罐頭，順道偷跑到南投醫院探望老師。一進病房，只見臉色蒼白、身體虛弱的老師躺在床上，我怯生生地喊：「老師……」他費力地張開眼睛，問：「妳怎麼來了？」五年未見，再見到老師，竟然是在醫院。我不知說什麼才好，靜默地在病床旁站了一會兒，默默離開。那也是我與老師最後一次見面。

民國一百一十一年，秋。

這麼多年來，對老師的掛念一直未曾減少。拜網際網路發達之賜，也曾幾度借助搜尋引擎的力量，想得知老師的近況，但也許是年代久遠，或下錯關鍵字，一直搜尋未果。就在颱風軒嵐諾來襲的夜晚，我閒來無事，拿起了平板，再度搜尋老師的消息。很意外地，竟然找到了幾張老師的照片。那是他從原本我所就讀的僑建國小，調往中興新村光榮國小的照片。頓時，所有我對他的感謝與思念一湧而上，忍不住在心中遙寄祝福：親愛的林秀夫老師，這麼多年來，您過得可好？謝謝老師當年對我阿爸的勸說，我才有機會考上草屯初中。浩蕩師恩，這六十年來，我始終感懷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