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緯/何不食肉糜
關於地球上的動物,沒有人遇過恐龍,大多數的人親眼看過幾次獅子,而在台灣的你我,應該每一個人都見過蟑螂,不只見過,還打過交道。因此,每個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蟑螂形象,也都可以講出一些只屬於自己的蟑螂故事。
化石紀錄,三億多年前的石炭紀是一個昆蟲橫行的年代,當時的陸地繼植物之後開始有大規模的動物進駐,其中一個主要的類別就是昆蟲。進一步分析,當時的昆蟲中約有百分之六十的成員屬於廣義的類蟑螂:指那些與今天的蟑螂或許在演化關係上僅僅只是遠房親戚,不過長相與生活習性方面卻非常相似的類群。
距今一億多年前的中生代,有一個帶著美麗色彩的蟑螂家族,廣泛分布於歐亞大陸及南北美洲。然而,時間前進,這個昔日繁盛的家族消失了,而且幾乎是在一個瞬間就全部退出了地球舞台,除了化石沒有留下任何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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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家注意到,這個蟑螂家族消失的時間,與恐龍滅絕的時間點吻合。不僅如此,它們的分布範圍也跟大型恐龍高度重疊。而歸功於數量豐富的化石材料,讓科學家得以從殘留在蟑螂腸胃道中的內涵物裡得出一個有趣的假設:這個蟑螂家族可能是依靠大型恐龍海量的排泄物維生的。也就是說,恐龍消失了,這些蟑螂也就失去了食物來源。
老實說,當我讀到這一段文字的時候,心中真的響起了「百姓無粟米充飢,何不食肉糜」這句話。傳說中甚至可以挺過核彈浩劫的蟑螂,加上牠們那個無堅不摧的消化道,怎麼可能找不到東西吃?再說,如果連恐龍的排泄物都可以接受的話,還有什麼能難得倒牠們嗎?一瞬間,我忽然同理了一千七百年前的晉惠帝司馬衷:這些蟑螂難道不會吃別的嗎?「因為沒有A可以吃,所以轉吃B。」其實是一件符合常識的事情嘛,為何要被大家如此嘲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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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是生物學家太厲害了,還是科普推廣有成,讓我們很容易得到一個「演化無所不能」及「生命擁有無比韌性」的印象。天底下可以吃的東西難道不是無限多嗎?沒有米吃就吃肉糜、沒有麵包就吃蛋糕,難道不也是一種靈活變通的美德嗎?粟米與肉糜的對比,置於人類社會中錯綜複雜,涉及生產、供需、階級、尊嚴等。「百姓何不食肉糜」絕對不是一個生理問題,更是社會學、經濟學與政治科學。但是,如果今天我們討論的只是野生動植物,放在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上面,不就是競爭然後存活,那些沒有恐龍可以依靠的蟑螂,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樹林中一群看似共處的鳥,仔細研究後,會發現每一種都有自己獨自占領的領域與資源。換個角度,每一種生物都會找出只有它自己才能利用的生態空間,並以此確立自己在競爭中不被淘汰。所以,自然界不存在空白的位置,也不會有還沒有被利用的資源;正因為所有的資源都已經被支配了,所以競爭才會如此嚴苛。依附著恐龍而活得好好的蟑螂(否則怎麼遍布全世界),難道沒有別的競爭者想取代它們的位置嗎?深度適應了恐龍,意味著地位無可取代;但,完全適應之後也就「不能沒有你」了。恐龍消失了,蟑螂要克服的可不只是「沒有恐龍糞」而已,跟著恐龍相依為命的植被、寄生蟲等所共同撐起來的生活圈是全面的,遠遠不是換一個食物如此簡單。
類似這種地球無限大、機會無限多、理論上可行、適應很容易的想法,其實普遍存在。中世紀以前的人,在面對三葉蟲、長毛象化石這類找不到的奇形怪物時,第一個反應是:「反正一定活在某個天涯海角,畢竟地球這麼大,沒被發現的地方還很多。」一百年前人類在開墾荒地時,想的也是反正上游下游還有水,這些青蛙魚類可以去那裡生活;反正另一個灣還有海,白海豚可以去那裡。但是真實的情況是:少了沙灘,海龜不要石灘;少了枯樹洞,啄木鳥不要岩洞,甚至也不要新鮮的樹洞。以為共存相依的生物關係可以輕鬆轉換,只是我們「不知民間疾苦」的美麗幻想罷了。
地球沒有那麼大,機會也不是無限多,所有的適應都有極限。如果能夠把我們的幻想力降低一點,對環境、對生態、對我們人類自己,相信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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