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宗翰／月老面面觀

初入大學時，月老信仰剛盛行不久，我隨同學們到台南參訪。同行有一名女同學，興高采烈地領著眾人，來到祀典武廟敬拜月老公，並揚言要在大學時擺脫單身。不久後，她還沒擇到良配，卻為我與同行中另名女同學牽起紅線，順利促成我們交往，後來甚至結婚。這名女同學常說，就是因為去拜月老，我與妻子才會情定終生。

但我卻不這麼認為，畢竟拜完月老後，我們也去過許多廟宇，還一起走大甲媽祖進香。那時，我因為走到小腿抽筋、脫離隊伍，內子不離不棄地跟著，這才堅定我們的情誼。要認真說來，大甲媽祖牽紅線更為貼切一點？何況我們從交往到結婚，總有那名女同學當紅娘牽線、幫襯，適時調和搓圓，這才「有情人終成眷屬」，可見「亦神亦人」，月老婆其實就在人間。

月老的神性與誕生

月老本不是自古存在的祀神文化，最早出現的文獻是唐朝李復言《續玄怪錄》中的〈定婚店〉，講唐人韋固在斜月之下，遇到一位幽冥世界的老人，預言他將求娶一名賣菜盲婦懷裡的小女孩。韋固覺得兩人不般配，命人暗殺未果，最後小女孩換了身分，仍嫁給了韋固，因而成就「姻緣天注定」的「月下老人」說法。

值得注意的是，以往對「月老」一詞的使用，大多在形容協助撮合姻緣的男性；若是促成姻緣的女子，則會被稱作紅娘，取自唐代元稹《鶯鶯傳》中，主角崔鶯鶯的婢女。無論月老或紅娘，都不是指稱來自天上的婚姻守護神，自然也就罕見於寺廟中進行祭祀。

月老信仰的起源，最主要還是與1980年代以降的社會發展有關，此時台灣經濟生活已是很蓬勃的工商社會，受限於求學、工作等需要，人際互動方式產生極大改變，晚婚比率逐步升高，促使男女聯誼活動需求增加，電視節目出現有如《我愛紅娘》、《來電五十》、《非常男女》等交友節目，甚或是帶動集團式結婚，以刺激婚配活動。1980年，南投縣為促進觀光需求，於日月潭首創一座月下老人祠後，全台灣各地的月老信仰便發展起來。

有趣的是，月老在1980年代現身台灣後，逐漸由觀光塑像轉化為祭祀文化，陸續在各地廟宇中成為屬神信仰，儀式內涵越來越豐富。

有不少廟宇的主祀神，名氣甚至遠低於月老，原本可能主祀著城隍、媽祖、觀音佛祖、關聖帝君、慚愧祖師等等，前來進香祭祀的信徒，卻都略過主神，直接去找月老公，惹得有些廟宇不得不制定「祭祀流程表」，指導信徒燒香祭拜。更有人誤將這些宮廟都稱作「月老廟」，可偏偏月老在台灣，其實從來就沒有專屬廟宇，往往都是以「屬神」狀態現身。

所謂屬神，就是指「從屬」於主神的神祇，諸如配偶神、部屬神，或是為解決民眾日常生活需求而誕生的神明，常見有：註生娘娘、文昌帝君、痘公痘婆，乃至於月老都屬之。這些功能性屬神有幾個共同特徵：一是不見得有具體姓名來歷，比較像是個「官位」；二是神格位階較低，具目的性的臨時信徒，多於長久依賴型信徒；三是神能較為單一化，有明確且具體的信仰職能；四是所有祭祀儀式都會回應到現實社會，而非尋求「超凡入聖」的宗教信仰邏輯──比如註生娘娘、痘公痘婆回應到醫療，文昌帝君回應到各類考試，求取功名祿位，月老則回應到婚姻與情愛。

早期祭祀月老大多只有燒香祈福，後來又結合許多民俗生活裡的文化邏輯，比如：向月老求取紅線佩帶在身上，象徵月老幫忙結紅線，吃喜糖招人緣，或是求取緣粉塗抹在身上，以招來好姻緣等。其後又出現有戴月老符、化月老疏文、求月老籤、點姻緣燈，另也有求取紅花與白花，以象徵求得男子或女子等。甚至有廟宇引進國外的「愛情鎖」，在月老神像前打造鵲橋，先來祈求姻緣，待到有情人後，兩人再來祭祀還願，並於鵲橋上「結鎖」一生。

這些雖都屬於新型態的民俗邏輯，卻因為帶有「想像的傳統」元素，在台灣社會很快就被認同與接受。除了提供具信仰特徵的招姻緣儀式，另也有許多宮廟結合「社會儀式」，比如與婚友社辦理聯誼或配對活動，藉此應對整體台灣社會晚婚或不婚的時代巨變。

月老的民俗觀

傳統社會對婚姻的觀念，雖講求「命定論」，其實更強調「門當戶對」，還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韋固跟女孩並非自由戀愛，比較像是不得不娶「命定之人」，而月老只是點破天機的智慧老人。有趣的是，現代月老信仰的文化思維，並非祈求後就能獲得命定姻緣，隨著時代變化，反而建立在「自由戀愛」基礎上。不只是沒有對象者想要請月老牽紅線，在情愛路上飽受離合艱辛之苦者，也會需要月老幫忙，以便早日求得合適的愛侶，求得姻緣者，也還要苦心經營，才有機會成就婚姻。因此甚至出現協助月老的配祀神，有的廟宇就祭祀氤氳使者，以便「抓猴」與「剪孽緣」。

曾有北部朋友大老遠來台南，請我介紹她拜合適的月老。她正跟心儀對象處於曖昧期，但她隱約感受到，也有一名女同事對男方有意思，三人卡在無法動彈的三角關係裡，想求月老幫她趕快讓感情升溫。我聽完，就介紹她去重慶寺拜月老，並在那有名的速報司前「抐（攪）醋甕」。想不到她回去後，卻傳來男子與該名女同事在一起，不久後又分手的消息。我笑說，這就是月老在「斷孽緣」：搞不好是拜月老後，老人家發現這三人紅線不小心糾纏在一起，所以趕快幫忙剪斷重接，以便再接「正緣」。

從民間信仰的實態可以發現，月老信仰並不單純只是愛情守護者，在許多案例裡，祂更像是扶持正緣與促進婚姻的守護者。對比現代社會的愛情觀與婚姻觀，雖然相對保守，卻是民間社會自然形成的一種信仰力量，用以維持生活邏輯與文化價值觀。晚近因為同性婚姻解禁，許多民間信仰廟宇的月老星君，並沒有摒棄多元性別族群，比如像高雄地嶽殿，就特別主張同性、異性均可求。

月老誕生自民間社會，自然也會回應民間社會的信仰需求。無論性別如何，求得正緣，修成正果，都是人心不變的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