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豐／身在此山

2025年1月17日「星期五的月光曲」文學沙龍，邀請王威智與郭熊對談，主持人是布農族作家Salizan（沙力浪）。從閱讀文獻到親身關懷，兩位對談人取徑不同，步履、文字卻都深入山林。

登山雜誌開啟郭熊對山林的嚮往，他往返八通關越嶺古道，碩士論文則研究山區黑熊。他跟隨布農族人走進祖居地學習，浸淫於長輩們的教育方式。當他技術尚不純熟時，長輩們會默默分擔他的工作，直到某天他被正式指派任務，才象徵真正獲得認可。長輩也時刻提醒，行走時需心懷敬畏之心，因為土地下可能埋有先人。

王威智熟讀花蓮在地文獻，曾編輯「洄瀾本土叢書」，依循前人足跡，實地走踏八通關越嶺古道。過程中，他嘗試站在不同角度回到歷史現場。如參照自己害怕螞蝗的經驗，設想當初在台日本人的生存困境與離鄉苦衷。當他咬下種植於托馬斯的酸澀蘋果，腦海中浮現一張日本人在果樹下的合影。昔日，日本人引進蘋果，如同種下了酸澀的鄉愁。王威智認為，無論基於何種視野反思歷史，「人」的情感應當相通。

接著，Salizan朗讀王威智書寫螞蝗的段落。身為族人，他對日本殖民時期難免憤慨，但先祖面對生存當下各自的抉擇，讓他體悟到歷史並無絕對的善惡。郭熊則提及《遙想當年的台灣》，這本日本警官的回憶錄描繪日本人的山中生活，提供追溯歷史的另一種視角。

每當經過布農族家屋，郭熊總會虔誠祭告，並透過歷史故事追溯地名源由。例如，Andivulan意為「敵人的便當」，相傳過去一位布農族嚮導為了保護族人，踢翻入侵者的便當，使對方以為是凶兆而撤退。Nas Maya則源於一對殉情的年輕戀人──「Nas」意指已故，而「Maya」是殉情女子的名字。行走於古道，族人以故事傳說指認實地，帶入情感軸線，展現部落獨特的記憶軌跡。

郭熊曾向族人探詢黑熊足跡，族人卻指向山的另一側，讓他一時困惑。後來才明白，那裡是該名族人幼時與父親共同生活的舊部落。儘管被國民政府強制遷移至現居地，族人仍時常返回記憶與情感的起點，郭熊因此體會族人對時間與空間的獨特感知。Salizan回應，布農族不倚賴詳細座標記錄地點，而是用故事繪製一幅心靈地圖。歷史文獻交織族人的口述故事，書寫因此更加多元立體。

王威智分享，布農族修復石板家屋時，並非單純為了復刻舊時建築，更是經歷背負厚重建材上山的過程，親身體會先祖的辛勞。Salizan回憶，當時公部門不允許族人在國家公園就地取材，因此他們只能在山下裁切原材，再逐一背上去。雖無法還原從前的家屋樣貌，但修復的工程讓他們再次親近祖先，重新認識歷史文化。同時，這也反映出國家公園不僅關乎自然環境，更承載著人與歷史的參與。郭熊回應，「回家行動」對所有人而言，都是重新認識土地的「練習」，每次行走都再次形塑經驗。

回憶起獨自入山研究的日子，郭熊說，孤寂感讓他深刻連結土地。每天清晨，太陽緩緩升起，金黃色光輝自山稜線蔓延至家屋，動物與猛禽的鳴叫聲此起彼落，雲霧輕繞身側，山林彷彿在一瞬間甦醒。動物自在地穿梭、覓食，直到一隻雄鷹察覺到他的存在，改變盤旋的軌跡，發出警戒聲，山中生靈皆抬頭。郭熊靜坐不動，等待周遭恢復平靜，重新融入自然的節奏。也正是這樣的時刻，大自然的聲音與律動悄然滲入他的書寫──只緣身在此山中。一如今晚，三位作家以文字重構步履，引領聽眾們穿行山林小徑，揭開時間層層複寫的故事。